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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山林先生:您好!
謝謝您對《丁一》的評論。尤其謝謝您對我的作品一向的關注、一向如此耐心的閱讀和評價。
正如您文中說,人的理想和困境是我“在作品中不斷探討”的主題。此一回《丁一之旅》更是側重了困境——理想本身的困境,或者說理想本身所埋藏的危險。人類並不乏種種美好的理想,但是千百年中,卻常見其南轅北轍。也許,更重要的,並不在理想是怎樣的美好與必要,而在其常常是怎樣敗於現實的。
丁一的心願誰能說不好?尤其,這心願大約就是人類理想的源頭。混沌初開,“有生於無”,其時分離就已註定,差別就已註定。故自誕生之日始,人便在註定的孤苦中開始了相互尋找,尤其是心魂的相互渴盼。可怎麼走來走去卻與原初的心願越來越遠、竟至背道而馳了呢?就因爲“人要取代上帝成爲神”吧,以人定的善惡取代神的要求;進而相信一切理想(或夢想)都是可以實現的,且務以其實現爲成功、爲快慰。結果正如您所說,違背了自由原則,倒成就了強權與專制。
所以丁一不是要實驗,而是要實現。(娥或還有着實驗的意圖,對現實保有警惕。而秦漢心裏是清楚的,故對“丹青島”既予讚賞,又存疑慮。)心魂隔離的現實催生了愛的理想,使丁/娥走進激情飛揚的戲劇,但最終,強烈的實現欲使丁一忘記了戲劇的原則;或對於他,戲劇原就是一個並非有意的藉口。人一落生便嚮往他人,但同時,這傾向已然攜帶了危險。這危險,並不止於別人的歧視與攻防——對此依看得清楚:可怕的並不在愛情的擴大,而在權利的擴大。愛情與權利,可謂同根同源。
戲劇的位置,標明瞭理想的位置。但理想不能存在於現實嗎?不對了,理想恰是存在於現實的,恰是現實需要着理想。“人生的理想狀態”不能存在於現實嗎?好像也不,正如戲劇不僅存在於現實,而且誕生於現實,“人生的理想狀態”也是這樣——比如說存在於“寫作之夜”,存在於無比遼闊的虛真。因爲,思或想也是現實一種;現實中不能沒有它們,而它們確也無處不在地影響着現實。
“現實”和“實現”的關係,大概是這樣的:不可實現的事物,不等於不可以追求。而追求,證明了被追求之事物的存在。而大凡存在的事物,必參與和影響着現實;說它“不現實”通常是不欲追求、甚或不許追求的藉口。可是追求,總歸意味着“欲實現”。但是實現,常又因爲“不現實”而行不通。這樣的矛盾,使得“存在”的含義特別值得深究。存在,既不同於現實,又不等於現實,它還指向着“虛真”——即無形之在,或不實之真;強調它“不現實”的,或源於不見,或意在抹殺,而必以其“實現”爲快慰的,則因弄錯了位置而可能走火入魔。
老子說:“有爲利,無爲用。”比如建房,一個六面體,若無門窗之空,便不能用。又比如懂圍棋的人都知道,你落子再多,若終未造空,也還是個死。與此類似的還有篆刻,要留白,所謂“疏能跑馬,密不透風”,意思也是要給人想象的餘地。再比如人體,不管多麼婀娜多姿,倘是死膛兒的,氣血也難運行。
理想的意義,正如戲劇,在於象徵。人祈禱着美好的生活。人對美好的想象與追尋永無止境。但盡善盡美的生活卻不在大地上。因而人創造了戲劇(及種種藝術),來彌補這單調至僵死的生活,以期聽見並符合那最爲深遠的召喚與要求。因而戲劇(藝術)天生來的——用劉小楓的話說——是“象徵敘事”,是“聖靈降臨的敘事”。“別爾佳耶夫說得不錯,所謂象徵是兩個世界之間的聯繫,是另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上的標記。”是“無論你如何看,也看不夠、看不全、看不盡其意味”的。而“此世中最大的象徵者是耶酥基督”,即那至善至美者對永處殘缺之人類的啓示。但人卻不可能就是他。但聖靈卻可以降臨在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