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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已上灘了,平安無事,費時間約廿五分。上了灘問問叫落水小水手,方知道這灘名“罵娘灘”(說野話的灘),難怪船上去得那麼費事。再過廿分鐘我的小船又得上個名爲“白溶”的灘,全是白浪,吉人天相,一定不有什麼難處。今天的小船全是上灘,上了白溶也許天就夜了,則明天還得上九溪同橫石。橫石灘任何船隻皆得進點兒水,劣得真有個樣子。我小船有四妹的相片,也許不至於進水。說到四妹的相片,本來我想讓它凡事見識見識,故總把它放在外邊……可是剛纔差點兒它也落水了,故現在已把它收到箱子裏了。
小船這時雖上了最困難的一段,還有長長的急流得拉上去。眼看到那個能幹水手一個人爬在河邊石灘上一步一步的走,心裏很覺得悲哀。這人在船上弄船時,便時時刻刻罵野話,動了風,用不着他做事時,就摹仿麻陽人唱櫓歌,風大了些,又摹仿麻陽人打呵賀,大聲說說:
“要來就快來,莫在後面挨,呵賀——
風快發,風快發,吹得滿江起白花,呵賀——”
他一切得摹仿,就因爲桃源人弄小船的連唱歌喊口號也不會!這人也有不高興時節,且可以說時時刻刻皆不高興,除了罵野話以外,就唱:
“過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滾油煎。”
心中煎熬些什麼不得而知,但工作折磨到他,實在是很可憐的。這人曾當過兵,今年還在沅州方面打過四回仗<small>1</small>,不久逃回來的。據他自己說,則爲人也有些胡來亂爲。賭博輸了不少的錢,還很愛同女人胡鬧,花三塊錢到一塊錢,胡鬧一次。他說:“姑娘可不是人,你有錢,她同你好,過了一夜錢不完,她仍然同你好,可是錢完了,她不認識你了。”他大約還胡鬧過許多次數的。他還當過兩年兵,明白一切作兵士的規矩,身體結實如二小的哥哥,性情則天真樸質。每次看到他,總很高興的笑着。即或在罵野話,問他爲什麼得罵野話,就說:“船上人作興這樣子!”便是那小水手從水中爬起以後,一面哭一面也依然在罵野話的。看到他們我總感動得要命。我們在大城裏住,遇到的人即或有學問,有知識,有禮貌,有地位,不知怎麼的,總好像這人缺少了點成爲一個人的東西。真正缺少了些什麼又說不出。但看看這些人,就明白城裏人實實在在缺少了點人的味兒了。我現在正想起應當如何來寫個較長的作品,對於他們的做人可敬可愛處,也許讓人多知道些,對於他們悲慘處,也許在另一時多有些人來注意。但這裏一般的生活皆差不多是這樣子,便反而使我們啞口了。
你不是想讀些動人作品嗎?其實中國目前有什麼作品值得一讀?作家從上海培養,實在是一種毫無希望的努力。你不怕山險水險,將來總得來內地看看,你所看到的也許比一生所讀過的書還好。同時你想寫小說,從任何書本去學習,也許還不如你從旅行生活中那麼看一次,所得的益處還多得多!
我總那麼想,一條河對於人太有用處了。人笨,在創作上是毫無希望可言的。海雖儼然很大,給人的幻想也寬,但那種無變化的龐大,對於一個作家靈魂的陶冶無多益處可言。黃河則沿河那市人口不相稱,地寬人少,也不能教訓我們什麼。長江還好,但到了下游,對於人的興感也彷彿無什麼特殊處。我讚美我這故鄉的河,正因爲它同都市相隔絕,一切極樸野,一切不普遍化,生活形式、生活態度皆有點原人意味,對於一個作者的教訓太好了。我倘若還有什麼成就,我常想,教給我思索人生,教給我體念人生,教給我智慧同品德,不是某一個人,卻實實在在是這一條河。
我希望到了明年,我們還可以得到一種機會,一同坐一次船,證實我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