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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說除了掉筆以外還掉了一支……嗎?我知道你算得出那是一支牙骨筷子的。我真不快樂,因爲這東西總不能單獨一支到北平的。我很抱歉。可是,你放心,我早就疑心這筷子即或有機會掉到河中去,它若有小小知覺,就一定不願意獨自落水。事不出我所料,在艙底下我又發現它了。
今天我小船上的灘可特別多,河中幸好有風,但每到一個灘上,總仍然很費事。我伏臥在前艙口看他們下篙,聽他們罵野話。現在已十二點四十分,從八點開始只走了卅多里,還欠七十里,這七十里中還有兩個大灘、一個長灘,看情形又不會到地的。這條河水坐船真折磨人,最好用它來作性急人犯罪以後的處罰。我希望這五點鐘內可以到白溶下面泊船,那麼明天上午就可到辰州了。這時船又在上一個灘,船身全是側的,浪頭大有從前艙進自後艙出的神氣,水流太急,船到了上面又復溜下。你若到了這些地方,你只好把眼睛緊緊閉着。這還不算大灘,大灘更嚇人!海水又大又深,但並不嚇人,彷彿很溫和。這裏河水可同一股火樣子,太熱情了一點,好像只想把人攫走,且好像完全憑自己意見做去。但古怪,卻是這些弄船人。他們逃避急流同漩水的方法可太妙了,不管什麼情形他們總有辦法避去危險。到不得已時得往浪裏鑽,今天已鑽三回,可是又必有方法從浪裏找出路。他們逃避水的方法,比你當年避我似乎還高明。他們明白水,且得靠水爲生,卻不讓水把他們攫去。他們比我們平常人更懂得水的可怕處,卻從不疏忽對於水的注意。你實在還應當跟水手學兩年,你到之江避暑,也就一定有更多情書可看了。
……
我離開北京時,還計劃到,每天用半個日子寫信,用半個日子寫文章。誰知到了這小船上,卻只想爲你寫信,別的事全不能做。從這裏看來我就明白沒有你,一切文章是不會產生的。先前不同你在一塊兒時,因爲想起你,文章也可以寫得很纏綿,很動人。到了你過青島後,卻因爲有了你,文章也更好了。但一離開你,可不成了。倘若要我一個人去生活,作什麼皆無趣味,無意思。我簡直已不像個能夠獨立生活下去的人。你已變成我的一部分,屬於血肉、精神一部分。我人並不聰明,一切事情得經過一度長長的思索,寫文章如此,愛人也如此,理解人的好處也如此。
你不是要我寫信告爸爸嗎?我在常德寫了個信,還不完事,又因爲給你寫信把那信擱下不寫了。我預備到辰州寫,辰州忙不過來,我預備到本鄉寫。我還希望在本鄉爲他找得出點禮物送他。不管是什麼小玩意兒,只要可能,還應當送大姐點。大姐對我們好處我明白,二姐的好處被你一說也明白了。我希望在家中還可以爲她們兩人寫個信去。
三三,又上了個灘。不幸得很……差點兒淹壞了一個小孩子,經驗太少,力量不夠,下篙不穩,結果一下子爲篙子彈到水中去了。幸好一個年長水手把他從水中拉起,船也側着進了不少的水。小孩子被人從水中拉起來後,抱着桅子荷荷的哭,看到他那樣子真有使人說不出的同情。這小孩就是我上次提到一毛錢一天的候補水手。
這時已兩點四十五分,我的小船在一個灘上掙扎,一連上了五次皆被急流衝下,船頭全是水,只好過河從另一方拉上去。船過河時,從白浪裏鑽過,篷上也沾了浪。但不要爲我着急,船到這時業已安全過了河。最危險時是我用<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10445648.jpg"/>號時,紙上也全是水,皮袍也全弄糟了。這時船已泊在灘下等待力量的恢復,再向白浪里弄去。
這灘太費事了,現在我小船還不能上去。另外一隻大船上了將近一點鐘,還在急流中努力,毫無辦法。風篷、纖手、篙子,全無用處。拉船的在石灘上皆伏爬着,手足並用的一寸一寸向前。但仍無辦法。灘水太急,我的小船還不知如何方能上去。這時水手正在烤火說笑話,輪到他們出力時,他們不會吝惜氣力的。
三三,看到吊腳樓時,我覺得你不同我在一塊兒上行很可惜,但一到上灘,我卻以爲你幸好不同來,因爲你若看到這種灘水,如何發吼,如何奔馳,你恐怕在小船上真受不了。我現在方明白住在湘西上游的人,出門回家家中人敬神的理由。從那麼一大堆灘裏上行,所依賴的固然是船伕,船伕的一切,可真靠天了。
我寫到這裏時,灘聲正在我耳邊吼着,耳朵也發木。時間已到三點,這船還只有兩個鐘頭可走,照這樣延長下去,明天也許必須晚上方可到地。若真得晚上到辰州,我的事情又誤了一天,你說,這怎麼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