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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朋友言語行爲皆粗中有細,且帶點兒嫵媚,可算得是個妙人!
這個人臉上不疤不麻,身個兒比平常人略長一點,肩膊寬寬的,且有兩隻體面乾淨的大手,初初一看,可以知道他是個軍隊中喫糧子上飯跑四方人物,但也可以說他是一個準紳士。從五歲起就歡喜同人打架,爲一點兒小事,不管對面的一個大過他多少,也一面辱罵一面揮拳打去。不是打得人鼻青臉腫,就是被人打得滿臉血污。但人長大到二十歲後,雖在男子面前還常常揮拳比武,在女人面前,卻變得異常溫柔起來,樣子顯得很懂事怕事。到了三十歲,處世便更謙和了,生平書讀得雖不多,卻善於用書,在一種近於奇蹟的情形中,這人無師自通,寫信辦公事時,筆下都很可觀。爲人性情又隨和又不馬虎,一切看人來,在他認爲是好朋友的,掏出心子不算回事;可是遇着另外一種老想佔他一點兒便宜的人呢,就完全不同了——也就因此,在一般人中他的譭譽是平分的;有人稱他爲豪傑,也有人叫他做壞蛋。但不妨事,把兩種性格兩個人格拼合攏來,這人才真是一個活鮮鮮的人!
十三年前我同他在一隻裝軍服的船上,向沅水上游開去,船當天從常德開頭,泊到周溪時,天氣已快要夜了。那時空中正落着雪子,天氣很冷,船頂船舷都結了冰。他爲的是惦念到岸上一個長眉毛白臉龐小女人,便穿了嶄新絳色緞子的猞猁皮馬褂,從那爲冰雪凍結了的大小木筏上慢慢的爬過去,一不小心便落了水。一面大聲嚷“牯子老弟,這下我可完了”,一面還是笑着掙扎。待到努力從水中掙扎上船時,全身早已爲冰冷的水弄溼了。但他換了一件新棉軍服外套後,卻依然很高興的從木筏上爬攏岸邊,到他心中惦念那個女人身邊睡覺去了。三年前,我因送一個朋友的孤雛轉回湘西時,就在他的旅館中,看了他的藏畫一整天。他告我,有幅文徵明的山水,好得很,終於被一個小婊子婆娘攫走,十分可惜。到後一問,才知道原來他把那畫賣了三百塊錢,爲一個小娼婦點蠟燭掛了一次衣。現在我又讓那個接客的把行李搬到這旅館中來了。
見面時我喊他:
“牯子大哥,我又來了,不認識我了吧。”
他正站在旅館天井中分派傭人抹玻璃,自己卻用手抹着那頂絨頭極厚的水獺皮帽子,一見到我就趕過來用兩隻手同我握手,握得我手指痠痛,大聲說道:“咳,咳,你這個小騷牯子又來了,甚麼風吹來的?妙極了,使人正想死你!”
“甚麼話,近來心裏閒得想到北京城老朋友頭上來了嗎”
“甚麼畫,壁上掛——當天賭咒,天知道,我正如何念你!”
這自然是一句真話,糧子上出身的人物,對好朋友說謊,原看成爲一種罪惡。他想念我,只因爲他新近花了四十塊錢,買得一本倪元璐所摹寫的武侯前後《出師表》。他既不知道這東西是從岳飛石刻《出師表》臨來的,末尾那兩顆巴掌大的硃紅印記,把他更弄糊塗了。照外行人說來,字既然寫得極其“飛舞”,四百也不覺得太貴,他可不明白那個東西應有的價值,又不明出處。花了那一筆錢,從一個川軍退伍軍官處把它弄到手,因此想着我來了。於是我們一面說點十年前的有趣野話,一面就到他的房中欣賞寶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