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那關吏說:“我是鳳凰縣人!你問局長,我們局長姓陳!”
第一個碰到的原來就是自己的鄉親,我覺得十分激動,趕忙清他進艙來坐坐。可是這個人看看我的衣服行李,大約以爲我是個什麼代表,一種身分的自覺,不敢進艙裏來了。就告我若要找陳局長,可以把船泊到中南門去。一面說着一面且把手中的粉筆,在船篷上畫了個放行的記號,卻回到大船上去:“你們走!”他揮手要水手開船,且告水手應當把船停到中南門,上岸方便。
船開上去一點,又到了一個複查處。仍然來了一個頭裹青布帕的鄉親從艙口看看船中的我。我想這一次應當故意不理會這個公務人,使他生氣方可到局裏去。可是這個複查員看看我不作聲的神氣,一問水手,水手說了兩句話,又揮揮手把我們放走了。
我心想:這不成,他們那麼和氣,把我想象的安排的計劃全給毀了,若到中南門起岸,水手在身後扛了行李,到城門邊檢查時,只需水手一句話又無條件通過,很無意思。我多久不見到故鄉的軍隊了,我得看看他們對於職務上的興味與責任,過去和現在有什麼不同處。我便變更了計劃,要小船在東門下傍碼頭停停,我一個人先上岸去,上了岸後小船仍然開到中南門,等等我再派人來取行李。我於是上了岸,不一會就到河街上了。當我打從那河街上過身時,做炮仗的、賣油鹽雜貨的、收買發賣船上一切零件的,所有小鋪子皆牽引了我的眼睛,因此我走得特別慢些。但到進城時卻使我很失望,城門口並無一個兵。原來地方既不戒嚴,兵移到鄉下去駐防,城市中已用不着守城兵了。長街路上雖有穿着整齊軍服的年青人,我卻不便如何故意向他們生點事。看看一切皆如十六年前的樣子,只是兵不同了一點。
我既從東門從從容容的進了城,不生問題,不能被帶過旅部去,心想時間還早,不如到我弟弟哥哥共同在這地方新建築的“芸廬”新家裏看看。那新房子全在山上。到了那個外觀十分體面的房子大門前,問問工人誰在監工,才知道我哥哥來此剛三天。這就太妙了,若不來此問問,我以爲我家中人還依然全在鳳凰縣城裏!我進了門一直向樓邊走去時,還有使我更驚異而快樂的,是我第一個見着的人原來就正是五年來行蹤不明的“虎雛”。這人五年前在上海從我住處逃亡後,一直就無他的消息,我還以爲他早已腐了爛了。他把我引導到我哥哥住的房中,告給我哥哥已出門,過三點鐘方能回來。在這三點鐘之內,他在我很驚訝的盤問之下,卻告給了我他的全部歷史。原來,八歲時他就因爲用石塊砸死了人逃出家鄉,做過玩龍頭寶的助手,做過土匪,做過採茶人,當過兵。到上海發生了那件事情後,這六年中又是從一想象不到的生活裏,轉到我軍官兄弟手邊來作一名“副爺”。
見到哥哥時,我第一句話說的是:“家中虎雛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我哥哥卻回答得妙:“了不起的人嗎?這裏比他了不起的人多着哪。”
到了晚上,我哥哥說的話,便被我所見到的五個青年軍官證實了。
原載1934年7月
天津《大公報·文藝》七十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