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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湯湯的流水,我心中好象忽然徹悟了一點人生,同時又好象從這條河上,新得到了一點智慧。的的確確,這河水過去給我的是“知識”,如今給我的卻是“智慧”。山頭一抹淡淡的午後陽光感動我,水底各色圓如棋子的石頭也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渣滓,透明燭照,對萬匯百物,對拉船人與小小船隻,一切都那麼愛着,十分溫暖的愛着!我的感情早已融入這第二故鄉一切光景聲色裏了。我彷彿很渺小很謙卑,對一切有生無生似乎都在伸手,且微笑地輕輕地說:
“我來了,是的,我仍然同從前一樣的來了。我們全是原來的樣子,真令人高興。你,充滿了牛糞桐油氣味的小小河街,雖稍稍不同了一點,我這張臉,大約也不同了一點。可是,很可喜的是我們還互相認識,只因爲我們過去實在太熟悉了!”
看到日夜不斷、千古長流的河水裏的石頭和砂子,以及水面腐爛的草木、破碎的船板,使我觸着了一個使人感覺惆悵的名詞。我想起“歷史”。一套用文字寫成的歷史,除了告給我們一些另一時代另一羣人在這地面上相斫相殺的故事以外,我們決不會再多知道一些要知道的事情。但這條河流,卻告給了我若干年來若干人類的哀樂!小小灰色的漁船,船舷船頂站滿了黑色沉默的魚鷹,向下遊緩緩劃去了。石灘上走着脊樑略彎的拉船人。這些東西於歷史似乎毫無關係,百年前或百年後皆彷彿同目前一樣。他們那麼忠實莊嚴的生活,擔負了自己那份命運,爲自己,爲兒女,繼續在這世界中活下去。不問所過的是如何貧賤艱難的日子,卻從不逃避爲了求生而應有的一切努力。在他們生活、愛憎、得失裏,也依然攤派了哭、笑、喫、喝。對於寒暑的來臨,他們便更比其他世界上人感到四時交替的嚴肅。歷史對於他們儼然毫無意義,然而提到他們這點千年不變無可記載的歷史,卻使人引起無言的哀慼。
我有點擔心,地方一切雖沒有甚麼變動。我或者變得太多了一點。
船到了稅關前躉船旁泊定時,我想象那些稅關辦事人,因爲見我是個陌生旅客,一定上船來盤問我,麻煩我。我於是便假定恰如數年前作的一篇文章上我那個樣子,故意不大理會,希望引起那個公務人員的憤怒,直到把我帶局爲止。我正想要那麼一個人引路到局上去,好去見他們的局長!還很希望他們帶到當地駐軍旅部去,因爲若果能夠這樣,就使我進衙門去找熟人時,省得許多瑣碎的手續了。
可是驗關的來了,一個寬臉大身材的青年苗人。見到他頭上那個盤成一餅的青布包頭,引動了我一點鄉情。我上岸的計劃不得不變更了。他還來不及開口我就說:
“同年,你來查關!這是我坐的一隻空船,你儘管看。我想問你,你局長姓甚麼?”
那苗人已上了小船在我面前站定,看看艙裏一無所有,且聽我喊他爲“同年”,從鄉音中得到了點快樂,便用着小孩子似的口音問我:
“你到哪裏去,你從哪裏來呀?”
“我從常德來——就到這地方。你不是梨林人嗎?我是……我要會你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