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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彷彿被一個極熟的人喊了又喊,人清醒後那個聲音還在耳朵邊。原來我的小船已開行了許久,這時節正在一個長潭中順風滑行,河水從船舷輕輕擦過,把我弄醒了。
我的小船今天應當停泊到一個大碼頭,想起這件事,我就有點兒慌張起來了。小船應停泊的地方,照史籍上所說,出丹砂,出辰州符。事實上卻只出胖人,出肥豬,出鞭炮,出雨傘。一條長長的河街,在那裏可以見到無數水手柏子與無數柏子的情婦。長街盡頭飄揚着用紅黑二色寫上扁方體字稅關的幡信,稅關前停泊了無數上下行驗關的船隻。長街盡頭油坊圍牆如城垣,長年有油可打,打油匠搖盪懸空油槌,訇的向前拋去時,莫不伴以搖曳長歌,由日到夜,不知休止。河中長年有大木筏停泊,每一木筏浮江而下時,同時四方角隅至少有三十個人舉橈激水。沿河吊腳樓下泊定了大而明黃的船隻,船尾高張,常到兩丈左右,小船從下面過身時,仰頭看去恰如一間大屋(那上面必用金漆寫得有“福”字同“順”字)。這個地方就是我一提及它時充滿了感情的辰州。
小船去辰州還約三十里,兩岸山頭已較小,不再壁立拔峯,漸漸成爲一堆堆黛色與淺綠相間的邱阜,山勢既較和平,河水也溫和多了。兩岸人家漸漸越來越多,隨處可以見到毛竹林。山頭已無雪,雖尚不出太陽,氣候乾冷,天空倒明明朗朗。小船順風張帆向上流走去時,似乎異常穩定。
但小船今天至少還得上三個灘與一個長長的急流。
大約九點鐘時,小船到了第一個長灘腳下了,白浪從船旁跑過快如奔馬,在驚心炫目情形中小船居然上了灘。小船上灘照例並不如何困難,大船可不同一點。灘頭上就有四隻大船斜臥在白浪中大石上,毫無出險的希望。其中一隻貨船,大致還是昨天才壞事的,只見許多水手在石灘上搭了棚子住下,攤曬了許多被水浸溼的貨物。正當我那隻小船上完第一灘時,卻見一隻大船,正擱淺在灘頭激流裏。只見一個水手赤裸着全身向水中跳去,想在水中用肩背之力使船隻活動,可是人一下水後,就即刻爲激流帶走了。在浪聲吼哮裏尚聽到岸上人沿岸追喊着,水中那一個大約也回答着一些遺囑之類,過一會兒,人便不見了。這個灘共有九段。這件事從船上人看來,可太平常了。
小船上第二段時,江流已隨山勢曲折,再不能張帆取風,我擔心到這小小船隻的安全問題,就向掌舵水手提議,增加一個臨時纖手,錢由我出。得到了他的同意,一個老頭子,牙齒已脫,白鬚滿腮,卻如古羅馬戰士那麼健壯,光着手腳蹲在河邊那個大青石上講生意來了。兩方面都大聲嚷着而且辱罵着,一個要一千,一個卻只出九百,相差那一百錢摺合銀洋約一分一厘。那方面既堅持非一千文不出賣這點氣力,這一方面卻以爲小船根本不必多出這筆錢給一個老頭子。我即或答應了不拘多少錢統由我出,船上三個水手,一面與那老頭子對罵,一面把船開到急流裏去了。但小船已開出後,老頭子方不再堅持那一分錢,卻趕忙從大石上一躍而下,自動把背後纖板上短繩,縛定了小船的竹纜,躬着腰向前走去了。待到小船業已完全上灘後,那老頭就趕到船邊來取錢,互相又是一陣辱罵。得了錢,坐在水邊大石上一五一十數着。我問他有多少年紀,他說七十七。那樣子,簡直是一個托爾斯太!眉毛那麼長,鼻子那麼大,鬍子那麼多,一切都同畫相上的托爾斯太相去不遠。看他那數錢的神氣,人快到八十了,對於生存還那麼努力執着,這人給我的印象真太深了。但這個人在他們弄船人看來,一個又老又狡猾的東西罷了。
小船上盡長灘後,到了一個小小水村邊,有母雞生蛋的聲音,有人隔河喊人的聲音,兩山不高而翠色迎人。許多等待修理的小船,一字排開斜臥在岸上,有人在一隻船邊敲敲打打,我知道他們正用麻頭與桐油石灰嵌進船縫裏去。一個木筏上面還擱了一隻小船,在平潭中溜着。忽然村中有炮仗聲音,有嗩吶聲音,且有鑼聲;原來村中人正接媳婦。鑼聲一起,修船的、放木筏的、划船的,無不停止了工作,向鑼聲起處望去。——多美麗的一幅畫圖,一首詩!但除了一個從城市中因事擠出的人覺得驚訝,難道還有誰看到這些光景矍然神往?
下午二時左右,我坐的那隻小船,已經把辰河由桃源到沅陵一段路程主要灘水上完,到了一個平靜長潭裏。天氣轉晴,日頭初出,兩岸小山作淺綠色,山水秀雅明麗如西湖。船離辰州只差十里,我估計,過不多久,船到了白塔下再上個小灘,轉過山岨,就可以見到稅關上飄揚的長幡信了。
想起再過兩點鐘,小船泊到泥灘上後,我就會如同我小說寫到的那個柏子一樣,從跳板一端搖搖蕩蕩的上了岸,直向有吊腳樓人家的河街走去,再也不能蜷伏在船裏了。
我坐到後艙口日光下,向着河流清算我對於這條河水這個地方的一切舊帳。原來我離開這地方已十六年。十六年的日子實在過得太快了一點。想起從這堆日子中所有人事的變遷,我輕輕的嘆息了好些次。這地方是我第二個故鄉。我第一次離鄉背井,隨了那一羣肩扛刀槍向外發展的武士爲生存而戰鬥,就停頓到這個碼頭上。這地方每一條街每一處衙署,每一間商店,每一個城洞裏作小生意的小擔子,還如何在我睡夢裏佔據一個位置!這個河碼頭在十六年前教育我,給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幫助我作過多少幻想,如今卻又輪到它來爲我溫習那個業已消逝的童年夢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