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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既放晴後,小船快要到目的地時,坐在船艙中一角,瞻望澄碧無盡的長流,使我發生無限感慨。十六年前,河岸兩旁黛色龐大石頭上,依然在這樣晴朗冬天裏,有野鶯與畫眉鳥從山谷中竹篁裏飛出來,在石頭上曬太陽,悠然自得的囀唱悅耳的曲子,直到有船近身時,又方始一齊向竹林中飛去。十六年來竹林裏的鳥雀,那份從容處,猶如往日一個樣子。水面划船人愚蠢樸質勇敢耐勞處,也還相去不遠。但這個民族,在這一堆長長日子裏,爲內戰、毒物、饑饉、水災,如何向墮落與滅亡大路走去,一切人生活習慣,又如何在巨大壓力下失去了它原來的純樸型範,形成一種難於設想的模式!
小船到達我水行的終點浦市時,約在下午四點鐘左右。這一個經過昔日的繁榮而衰敗了多年的碼頭,三十年前是這個地方繁榮達到頂點的時代。十六年前地方業已大大衰落,那時節沿河長街的油坊,尚常有三兩千新油簍曬在太陽下,沿河七個用青石作成的碼頭,有一半還停泊了結實高大四櫓五艙運油船。此外船隻多從下游運來淮鹽、布匹、花紗,以及川黔邊區所需的洋廣雜貨。川黔邊境由旱路運來的硃砂、水銀、苧麻、五桔子,莫不在此交貨轉載。木材浮江而下時,常常半個河面皆是那種大木筏。本地市面則出炮仗,出印花布,出肥人,出肥豬。河面既異常寬平,碼頭又特別乾淨整齊,雖從那些大商號裏、寺廟裏,都可見出這個商埠在日趨於衰頹,然而一個旅行者來到此地時,一切規模總仍然可得到一個極其動人的印象!街市盡頭河下游爲一長潭,河上游爲一小灘,每當黃昏薄暮、落日沉入大地、天上暮云爲落日餘暉所烘炙、剩餘一片深紫時,大幫貨船從上而下,搖船人泊船近岸,在充滿了薄霧的河面,浮蕩的催櫓歌聲,又正是一種如何壯麗稀有的歌聲!
如今小船到了這個地方後,看看沿河各碼頭,早已破爛不堪。小船泊定的一個碼頭,一共有十二隻船,除了有一隻船載運了方柱形毛鐵,一隻船載辰溪煙煤,正在那裏發籤起貨外,其它船隻似乎已停泊了多日,無貨可載。有七隻船還在小桅上或竹篙上,懸了一個用竹纜編成的圓圈,作爲“此船出賣”的標誌。
小船上掌梢水手同攔頭水手全上岸去了,只留下小水手守船。我想乘天氣還不曾斷黑,到長街上去看看這一切衰敗了的地方,是不是商店中還能有個把肥胖子。一到街口卻碰着了那兩個水手,正同個骨瘦如柴的長人在一個商店門前相罵。問問旁人是什麼事情,才知道這長子原來是個屠戶,爭吵的原因只是對於所買的貨物分量輕重有所爭持。看到他們那麼氣急敗壞大聲吵罵無個了結,我就不再走過去了。
下船時,我一個人坐在那小小船隻空艙裏讓黃昏來臨,心中只想着一件古怪事情:
“浦市地方屠戶也那麼瘦小,是誰的責任?希望到這個地面上,還有一羣精悍結實的青年,來駕馭鋼鐵征服自然,這責任應當歸誰?”一時自然不會得到任何結論。
原載1934年7月《文學》三卷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