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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後兩年,拉比的工作一直不夠穩定,扛不住業務量的波動和客戶的突變。所以一月初時,當公司獲得一個工期頗長的大合同時,他爲此欣喜萬分;工程橫跨英國邊境,位於條件不太好的南希爾茲市,在愛丁堡東南邊大約兩個半小時的火車車程。具體項目是重建碼頭一帶,把一個廢棄的工業物流大雜燴區改造成一個公園、一個咖啡館和一個博物館,用以安置當地的一個海事文物——英國第二古老的救生船“泰恩號”。埃文問拉比是否願意主理該項目,這是一個重要的榮譽,但同時也意味着在半年內,他每月得有三晚不能回家。預算非常緊張,所以他把自己的大本營安頓在南希爾茲的總理客棧;客棧位於一個女子監獄和一個貨場之間,價格比較適中。晚上,他會獨自在酒店的泰巴恩斯[2]餐廳喫晚飯,那兒切肉臺的保溫燈能把羊肉烤得嗞嗞冒油。
在他第二次前往時,當地的官員對一系列問題推諉搪塞。大家都很擔心,不敢做大決定,認爲工程延誤源於這些不可理喻的規定;其實他們能把工程推進到這一步,已屬奇蹟。如此狀態令拉比焦慮萬分。九點剛過,他便從自己紅紫色的房間給柯爾斯滕打電話,穿着襪子的腳在塑料地板上來回踱步。“泰克爾[3],”他呼喚着她,“又是一整天讓人頭腦發漲的會議,政務會的那些白癡們只會沒事找事。我好想你。這會兒我真願意花一大筆錢買你一個擁抱。”那頭停頓了一會兒(他彷彿感覺到了那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漫漫長路),然後她用平淡的語調回復說,二月一號之前,他得把自己的名字加到車險上,還說房東也要和他們談談花園那邊的下水道的事——這時,拉比溫柔而有力地重複說,他想她,希望這會兒他們守在一起。而愛丁堡那頭的柯爾斯滕,正蜷在沙發的一頭——“他”的那頭,穿着他的針織套衫,膝蓋上放着一碗金槍魚和一片吐司。她又停頓一會兒,可當她回應拉比時,卻是一聲生硬而敷衍的“是的”。很遺憾,他看不到她在強忍着淚水。這種情形已不屬首次。上次他在這兒時,以及有次他去丹麥開會,也都遭遇過類似的寒若冰霜。當時,他在電話裏指責過她的古怪。而當下,他只是頗感受傷。他只是提了一個合理的要求,想要一些溫暖,可突然他們似乎陷入了僵局。他注視着對面監獄的窗戶。每次離家在外,他都感受到她彷彿試圖讓他們的距離比橫亙其間的山水更遙遠。他渴望自己能有辦法走近她,瞭解她爲何變得如此遙遠、不可接近。柯爾斯滕也不太確信自己的感受。她一雙淚目看着緊挨窗戶的一棵老禿樹,全神貫注地在想着自己明天需要帶去公司的一個文件。
若作結構分析,局面貌似如此:一番平常的狀態或言語,引發了夫妻一方頗悖常情的回應,它滿含煩惱或焦慮,不乏煩躁或冷漠,投射着恐慌或指責。接受方則困惑不解:畢竟,這只是在要求一個飽含愛意的道別,或讓對方刷洗一下水槽裏的盤碟,再或不過就對方的開支或幾分鐘的延誤開個小玩笑。可爲何最終卻是如此莫名的過激反應?
基於現狀的行爲分析,意義實則甚微。就好比當下境況的某些方面,其實自有其他原由;它似乎在不知不覺中觸發一方長久存在的一種行爲模式——此時爲了應對特別的威脅,下意識被喚醒。將根源於過往的某種情緒,轉嫁給當下也許全然無辜的受衆,此類過激反應者,需要對心理學術語所描述的這種“移情”負責。
可惜,我們的思維對於自身的階段狀況並不瞭如指掌,它們過於容易悸動,就彷彿盜竊案的受害者一般,會槍倚牀頭,警醒於任何風吹草動。
更爲糟糕的是,對於陪伴左右的被愛者而言,遭遇“移情”之苦的人們,並不知道自己在經歷什麼,更別說冷靜地作解;他們只是感覺自己的情景反應全然恰當。而伴侶,卻可能作出截然不同或頗不讓人受用的結論:他們顯然怪里怪氣——甚至可能有點發瘋。
柯爾斯滕七歲時,父親棄她而去。他不曾給予任何徵兆或解釋,便離家消失了。就在走的前日,他還在客廳的地板上扮演駱駝,把她馱在背上,繞着沙發和椅子玩耍。睡前他給她讀了德國童話故事書,故事裏講述的是孤獨的孩子和邪惡的繼母,是魔法和迷失。他告訴她說,這些只是故事而已。然後,他便消失不見了。
如此遭遇,可觸發諸多種反應。她的反應則是不去感知。她感知不起。她是那麼出色,衆口一詞——老師們、兩個姑姑和那個短暫接觸過的輔導員。她的功課也獲得進步。可在心靈深處,她根本不堪一擊:她連哭泣都得積聚力量,積累能讓自己最終止淚的信心。她有着排山倒海的悲傷;其危害在於她可能分崩離析,且全然不知該如何迴歸正常。爲了阻止這種可能性,七歲的她竭力自我止血療傷。
如今,她可以愛(以自己的方式),但確實無法承受過多的思念,即便思念的人兒就在東南部一個相距數小時車程的小鎮,幾天後便會搭乘十八點二十二分的火車,鴻雁歸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