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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進小學的時候,我姐姐是三年級,我是一年級。我們班上的同學大部份不穿鞋子,這使我羨慕得不堪,每天下了課,打掃教室的時候,我便也把鞋襪脫了,放在書包裏,一路滴滴答答的提着水桶潑進教室去玩。下課回家時,踏着煤渣路和雞糞,一步一刺的慢慢走着,再怎麼也不肯穿上鞋子,快到家之前,舒蘭街的右邊流着一條小河,我坐下來洗洗腳,用裙子擦擦乾,這才穿上鞋襪,衣冠整齊的回到母親面前去給她看。
小學生的日子,大半穿的是白球鞋,高小時比較知道愛美了,球鞋常常洗,洗清潔了還給塗上一種鞋粉,曬乾了時,便雪也似的白亮,襯上白襪子,真是非常清潔美麗的,那時候我的鞋子就是這一種,上學的路也仍是那一條,小小的世界裏,除了家庭、學校之外,任何事都沒有接觸。社會的繁華複雜,人生的變化、歡樂和苦痛都是小說裏去看來的,我的生活,就像那雙球鞋似的一片雪白。
球鞋也是布做的,布的東西接近大自然,穿着也舒適,後來不知爲了什麼,大家都改穿起皮鞋來了,連小孩子都逃不掉,如果我穿了球鞋出門,母親便會說:“新鞋子擱着不穿嗎?再放着又要小了。”
我的回答照例千篇一律:“新鞋磨腳呢!再說穿新鞋天一定下雨。”
少女時代的我是個非常寂寞的怪物,唸書在家,生活侷限在那一幢寂寂的日式房子的高牆裏,很少出門,沒有朋友,唯一的真快樂,就是埋頭狂啃自己喜愛的書籍,那時候我自卑感很重,親友間的聚會大半都不肯去。回想起來,在那一段沒有身分也沒有路走的黯淡時代裏,竟想不起自己穿過什麼式樣什麼顏色的鞋子,沒有路的人,大概鞋子也沒有什麼用處了。
再想起我的鞋,已是十六歲了,那時候,我在顧福生老師的畫室裏開始學畫,每星期去兩次,因爲遇見了這位改變我一生的恩師,我的生活慢慢的找到了光明和希望,朦朦朧朧的煙霧逐漸的散去,我的心也甦醒了似的快樂起來。
有一陣,母親帶我們去永和鎮父親的朋友鄭伯伯的鞋廠裏訂做皮鞋,姐姐挑了黑色的漆皮,那幾年我一向穿得非常素暗,可以說是個鐵灰色的女孩,可是,我那天竟看中了一塊明亮柔和的淡玫瑰色的皮革,堅持要做一雙紅鞋。鞋子做好了,我踏着它向畫室走去,心情好得竟想微笑起來,那是我第一雙粗跟皮鞋,也是我從自己藏着的世界裏甘心情願的邁出來的第一步,直到現在回想起來,好似還在幽暗而寂寞的光線裏神祕的發着溫柔的霞光。
灰姑娘穿上了紅鞋,一切都開始不同了。
因爲顧老師給我的啓發和幫助。我慢慢的認識了許多合得來的朋友,潛伏了多年的活潑的本性也跟着逐漸美麗的日子煥發起來。那時候,生活一日一日的複雜廣闊,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我已成了一匹年輕的野馬,在心靈的大草原上快活的奔馳起來,每天要出門時,竟會對着一大堆鞋子發愣,不知要穿哪一雙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