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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夢溪筆談》,有“封駁”二字讓我印象極深。宋時設有銀臺司,其管轄的門下省,有項重要職責,就是封駁。所謂封駁,就是把皇上不適宜的詔令封還,把大臣有錯誤的奏章駁回。依民間戲臺上的說法,皇上可是金口玉牙,怎麼可以把皇上的詔書打回去呢?其實宋代皇上雖乾綱獨斷,亦有鉗制之規。我卻聽一位縣委書記講過一件真事,同古制大異其趣。曾有一位高級官員,好穿白衣白褲白皮鞋。一日,此白衣官員到縣裏視察,雙手插在褲口袋,身子一搖一晃的。視察工廠,縣委書記才彙報幾句,白衣官員就搖頭說:不行不行,這比德國西門子差遠了;視察養雞場,縣委書記才彙報幾句,白衣官員又大搖其頭說:不行不行,這比我在日本看的那個養雞場差遠了;縣委書記彙報稻田養魚,白衣官員問:你們全縣多少稻田?縣委書記彙報:早稻九十八萬多畝,晚稻一百一十多萬畝。白衣官員馬上批評:早稻爲什麼差十多萬畝?你們工作沒做好嘛!縣委書記只得彙報:那十多萬畝是晚稻秧田。白衣官員又問:稻田養魚有什麼好處?縣委書記彙報:可多一項收入。白衣官員聽了高興:那很好嘛!你們縣裏有多少稻田養魚?縣委書記回道:十萬多畝。白衣官員馬上批評:不行不行,你們起碼要搞到九十萬畝。縣委書記見白衣官員很不高興了,只好答應認真做好稻田養魚。縣委書記對我苦笑說:他懂個屁,哪有那麼多水可供稻田養魚!保證十多萬畝就很不錯了。我同這位縣委書記開玩笑:他拿你們縣裏的企業同德國、日本比,你不知道把他同美國總統比?縣委書記笑道:哪敢啊!不要命了?如此,還能“封駁”嗎?
《世說新語》裏寫一個叫阮遙集的人格外喜歡木屐。一天深夜,有人去拜訪他,見他親自吹燭化蠟製作木屐,自言自語感嘆說:“不知道我這輩子能穿幾雙木屐?”阮氏雖好木屐,到底是自己製作,最多安他個“戀屐癖”。記得幾年前北方一官員貪案事發,報道此人一個好笑的故事。他曾受人天價勞力士錶,卻不敢公然戴出來。正是俗話說的,偷來的鑼鼓敲不得。但他實在喜歡那塊手錶,只得每夜睡前在牀頭把玩,眼巴巴兒望着上面的鑽石閃閃發光。聽說也有“戀鈔癖”的,家裏放着很多現金,沒事就拿出來數數。家鄉有個小女孩在外地做保姆,沒做多久就從那戶人家逃出來了。她說到自己見聞,像個傳奇故事。那家主人有棟大別墅,她進門之後就不準出門,天天被反鎖在院子裏。一切用度都是女主人自己帶回來,小保姆只管在院子裏做飯、洗衣、打掃衛生。她之所以跑了,只因那棟屋子裏放着許多錢。桌子上、沙發上、牀頭櫃上,隨處都是成捆的百元大鈔,她看得心跳。她跑回家之後,仍說不清自己曾在哪裏做事,也不知道主家是官是商。不管怎樣,那家主人該是“戀鈔癖”患者。
明人馮夢龍《古今談概》記有一事,說的是明世宗時通州邊事緊急,皇帝怒而殺掉兵部尚書丁汝夔。官員們感嘆說:“仕途如此險惡,做官還有什麼意思?”有人卻笑道:“如果兵部尚書一日殺一個,那就不要做了;如果一個月殺一個,還是要做的。”做官爲何有這麼大的誘惑力呢?拿阿Q的話來回答最爲乾脆:要什麼有什麼,喜歡誰就是誰。清人郝懿行所編《宋瑣語》,錄了《宋書》裏的一個故事,說南朝劉邕嗜食瘡痂,覺其味似鰒魚。他的封地南康國小吏兩百多人不論罪否,都甘願相互鞭打,使身上結滿瘡痂,供他食用。劉邕倘不做官,嘍囉們豈肯自忍鞭痛而飽他口福?去年曾有報載,某地幾個煤炭老闆家貲鉅富,卻仍要弄一頂縣長助理的帽子戴着。可見在不少人眼裏,錢再多都不如做官過癮。
我很愛蘇東坡性情,一生坎坷而放達不羈。明人曹臣《舌華錄》記有東坡許多趣事。一日東坡退朝,飯後拍着肚皮問侍兒:“你們說這裏頭裝着什麼?”有婢女說:“都是文章。”有婢女說:“滿腹都是機械。”東坡都不以爲然。愛妾朝雲卻說:“學士一肚皮不合時宜。”東坡這才捧腹大笑。知東坡者,朝雲也。蘇東坡少年得志,但其後半生顛沛流離,都因“一肚皮不合時宜”。東坡性不能忍,遇不平不快之事,“如食中有蠅,吐之乃已”。蘇東坡同王安石政見不和,卻始終不肯屈迎。有日東坡問王安石“坡”是什麼意思,王安石說:“坡者土之皮。”東坡反問道:“然則滑者水之骨乎?”王安石無言以對。雖似笑談,暗藏機鋒。一日東坡會客時行酒令,一人說:“孟嘗門下三千客,大有同人。”一人說:“光祖兵渡滹沱河,既濟未濟。”一人說:“劉寬婢羹污朝衣,家人小過。”東坡卻說:“牛僧孺父子犯事,大畜小畜。”牛僧孺爲唐朝宰相,史載是個清官。王安石正是當時宰相,東坡借牛姓罵王氏父子。這則故事,倒讓東坡失了厚道。不過文人戲言,大可一笑了之。東坡在朝廷叫權貴們容不下,自請外放而任杭州通判。他到了地方上,官紳仰其才望,朝夕聚首。東坡不勝杯酌,疲於應付,直把杭州看做酒肉地獄。可見官場應酬自古如此。然做官受人愛戴是苦,受人冷遇更是苦。東坡之後有個袁姓官員也來做通判,卻沒有人請喫請喝,他便在親信面前自嘲:“都說杭州是酒肉地獄,現在這地獄裏沒人了。”如今便有戲言,官場中人日日飯局自是煩惱,但隔上三日沒有飯局便會發慌。倒也不是嘴饞而慌,慌的是位將不保,或人已失勢。
陳眉公應該是最早開工作室的中國文人,據傳他僱請許多文墨匠人寫清言短章,都以陳氏之名刻行於世。陳氏釣得大名,且沽得厚利。讀他的書,便覺這個古時的上海人太過精明,通達世故卻流於油滑。他曾說過:“士人當使王公聞名多而識面少,寧使王公訝其不來,毋使王公厭其不去。”看似告誡讀書人恪守氣節,不求聞達於諸侯;但他骨子裏看重的仍是王公如何見待,此番言論太存機心而似僞。用今天的話說,只是爲了作秀。有人就諷刺他“妝點山林大架子,附庸風雅小名家”,“翩然一隻雲間鶴,飛去飛來宰相衙”。陳眉公名目之下的那些性靈清言,頗似今天有些人的小散文或大散文,看似錦繡格言,實則矯揉造作。比方他《小窗幽記》有段話說:“香令人幽,酒令人遠,石令人雋,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閒,杖令人輕,水令人空,雪令人曠,劍令人悲,蒲團令人枯,美人令人憐,僧令人淡,花令人韻,金石彝鼎令人古。”這段文字大有湊合堆砌之病,卻最適合風雅之輩請人寫了掛在牆上。陳眉公雖頗爲後世詬病,但說他全無是處也不公允,他於人情世故還是很練達的。比如他說:“有人聞人善則疑之,聞人惡則信之,此滿腔殺機也。”後一句未必在理,前兩句卻把世道人心說透了。看來,寧信惡而不信善,老祖宗那裏就害起的病,遠遠還斷不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