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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無從知道孟子的肉體生活,不能想象他是在怎樣一具肉體中涵養他的浩然之氣。儘管孟子及其弟子共同著有《孟子》七卷,但其中對孟子世俗的肉體生活卻鮮有記載。然而,從《孟子》的一些篇章中,我們略許可以看到孟子對肉體的態度。孟子說,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從孟子的這個比方,我們知道他是承認肉體與生俱來的本能需要的。他更是明確地認爲,口喜美味,耳喜美聲,目喜美色,四肢喜安逸,這些感官喜好是先天的,屬於天命。天命的存在是合理的。孟子游說齊宣王實行王道,齊宣王推託說,不行啊,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孟子馬上說,沒關係,只要你照顧到老百姓也有同樣的欲求就可以了。
但孟子輕視感官的“命”,卻極端重視心靈的“人性”。孟子說的人性,並不包括與人本能的肉體需要,而獨獨指人性之“善”,即所謂仁義禮智四端。他認爲惟此四端,人才區別於禽獸。這是人的高貴優越和獨特之處。“命”與“性”雖然都是先天的,但肉體感官的需要是“小體”,單純追求“小體”的滿足是小人;而仁義禮智是“大體”,追求“大體”則爲大人。所以孟子說,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於得也。孟子極其強調人的個體對理性追求的重要,甚至主張“捨生取義”。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於是孟子作了選擇:義重於生,性高於命。孟子眼裏的靈與肉雖不是水火不容,卻是輕重判然。從孟子開始,中國哲學便走上一條重靈輕肉,直至存天理滅人慾的道路。按照現代心理學的說法,人的欲求產生於匱缺。孟子重靈輕肉,重性輕命,難道是因爲他的肉體生活沒有產生匱缺的緣故?孟子生於約公元前371年,死於公元前289年,活了八十二歲,在那個時代是相當長壽的。這也許同他肉體的世俗生活優裕有關?孟子雖然也曾周遊列國,推行王道遭到冷遇,但齊宣王對他一直優待有嘉。他和天下鴻儒齊居稷下學宮,齊宣王專門爲他們開康莊之衢,高門大屋,相當尊寵。孟子的膳食自是不錯,甚至可以選擇於魚與熊掌之間,營養應該是不成問題的。由此可見,他的肉體很好地承載了他養其浩然之氣的使命。但是,他好像並不感激自己的肉體。
孟子的同代學問家莊子是一個追求快樂的人,雖然他有時靠借米度日,有時以編草鞋爲生。他做過漆園小吏,可是沒幹多久就歸隱了。顯然,莊子追求的不是物慾滿足的快樂,不是肉體感官的快樂;他的快樂恰恰是要忘卻肉體,泯滅肉體感覺。莊子的快樂是在宇宙間的逍遙遊。他的逍遙遊有“有待”與“無待”之分。“有待”的逍遙遊就像那隻大鵬,翅若垂天之雲,一怒而飛,絕雲氣,負青天,水擊三千里,扶搖直上九萬里。這是何等的力量與自由,可謂逍遙矣。可惜,它的自由不是絕對的,必須“有待”:它的飛翔依賴於海嘯帶起的大風。所以大鵬的快樂也只是相對的快樂。
莊子認爲最高境界的逍遙是“無待”的,即不借助任何外在力量的“至樂”。能夠獲取這種“至樂”的人,必然是“至人”、“神人”和“聖人”。他們已經做到了無己,無功,無名,物我兩忘,天人合一,所以能憑藉自然的本性,順應六氣的變化,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絕對自由地逍遙於無窮宇宙之中。
莊子描繪的絕對自由的“至樂”的確令人神往,但要達到至樂境界非常人所能。須知人要忘卻肉身,談何容易!《莊子·大宗師》裏描述了孔子最聰明的門生顏回學習“坐忘”的過程:
顏回對孔子說,老師,我長進了。
孔子問,怎麼呢?顏回回答,我忘掉仁義了。
孔子說,不錯,但還不夠。
隔些日子,顏回又對老師說,我長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