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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別人寫得這麼徹底是容易的。魯迅先生是“解剖刀”,活畫出國人的靈魂,可是誰看見阿Q都覺得親,那就是我們自己。我們不害怕承認,因爲我們知道,這阿Q是可以得到大家原諒的,他只有小壞,沒有大壞,他不害人,他還是被害者,能引起同情。何況大家都是阿Q呢。但走到張愛玲這一步,不但對別人,對自己都毫不留情走到絕處,簡直不給自己留一點兒退路,張愛玲敢,魯迅先生不敢,也不能。他沒有這樣的勇氣,覺得不能夠這樣,不可以這樣。雖然魯迅先生也在《寫在〈墳〉後邊》中這樣說道:“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但魯迅先生對自己內心的真實細節卻還是時時有保留,“因爲,我還沒有這樣勇敢,那原因就是我還想生活”(同上)。魯迅那把刀,只對着抽象了的“自己”或“別人”,對着整個國民。他把自己混在一個羣體中,自己的面目就模糊了,然而也安全了。從這點上說,魯迅的自我解剖是不徹底的。魯迅的不徹底是因爲還有愛,有牽掛,所以不忍,怕傷人,投鼠忌器。因爲魯迅先生接着說:“發表一點,酷愛溫暖的人物已經覺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來,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樣。”張愛玲是先把自己殺死了,又一路見佛殺佛過來,所以百無禁忌。
這裏面的真正區別在於,魯迅的冷峻是以熱愛做底子的,“我以我血薦軒轅”,有熱血,有淚,所以有不能言不忍言者。張愛玲則是“不知道爲什麼,恐怖與痛苦的表情過了一個程度,就有點笑容”,“人情如紙薄。現在這世界裏,真是連最親密的關係也像一層紙一樣,一戳就戳穿了”,“落井下石。石頭是無法傷害死屍的”(《赤地之戀》)。因爲對世事人情有這樣的認知,所以下筆就百無禁忌了。
中外文學史上都有自稱對自己很不客氣的作家。比如盧梭的《懺悔錄》。盧梭在《懺悔錄》序言中這樣寫道:“我要說真話,我會毫無保留地這樣做,我將說出一切,好事,壞事,總之一切都說。我要嚴格地做到實事求是。”他又說:“我在這裏談到了自己一些特別令人厭惡、而我也不想求得原宥之事。但這確是我心中最隱祕之事,是我的一份極其嚴格的懺悔。……公衆的議論,高聲宣判時的那種嚴厲,我都可以預料到,而我也會低頭認罪。但願每個讀者都來仿效我,像我那樣去作一次反省。”
讀過《懺悔錄》的人都知道,盧梭的所謂懺悔其實是很膚淺的,他捨不得往自己最痛處下刀子,只能做到“自以爲坦率了”。他承認自己盜竊,誣陷別人,忘恩負義,但他只敢暴露自己的一小部分缺點,而這一小部分缺點,他也拿得定,知道在自己已有的名譽光環籠罩下,實在不算什麼,不但讀者會原諒,甚至還因此覺得他更可愛可敬。浪子回頭,有時比一個一以貫之的好人更受人歡迎。盧梭也想到了會有人看破他懺悔之下的虛僞,所以在《懺悔錄》的結尾,他又告白道:“我說的都是真話。如果有人知道有些事情和我剛纔所敘述的相反,哪怕那些事情經過了一千次證明,他所知道的也只是謊言和欺騙。如果他不肯在我在世的時候和我一起深究並查明這些事實,他就是不愛正義,不愛真理。我呢,我高聲地、無畏地聲明:將來任何人,即使沒有讀過我的作品,但能在用他自己的眼睛考查一下我的天性、操守、志趣、愛好、習慣以後,如果還相信我是個壞人,那麼他自己就是一個理應掐死的壞人……”
看到這裏我們真相大白了。盧梭寫《懺悔錄》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宣告自己是一個好人。如果誰膽敢質疑,那他就是“不愛正義,不愛真理”,是個“理應掐死的壞人”。這盧梭簡直是一個歇斯底里的瘋子。但我疑心盧梭連這點兒瘋都是裝出來的。知道自己騙不了人,於是惱羞成怒,幾近於恐嚇謾罵了。
作家們,哪一個又不多少帶着點兒瘋氣?張愛玲的瘋是靜靜地,沒有慈悲,沒有溫度,沒有表情,卻強有力,冷酷到讓你脊背發涼,逼你去面對眼前那個瘋狂、冰冷而真實的世界。你可以說張愛玲筆下的世界是偏執的,不完全的。但她的筆切入人性的深度,她對人類情感最隱祕最幽暗褶皺的展露與揭示,已經前無古人。她的勇氣來自於不怕、不求、不屑。不怕傷人和自傷,也不求不屑人的理解和原諒。金庸《射鵰英雄傳》裏的黃藥師,人品武功極高,狂傲到漠視人間一切規矩,隨心所欲,無所不能爲,張愛玲可以與他一比。但黃藥師心裏還有極柔軟深情的一面,因爲他得到過真愛。張愛玲卻沒有。張愛玲只一味地寒涼如冰雪,因爲從來沒有人真正徹底地愛過她,所以她也不懂得愛人。一個人,是要在被愛中學會愛人的。
張愛玲是人生的真勇士。她真是做到了魯迅先生說的:“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面對淋漓的鮮血。”作家最需要的便是這種勇氣。只有這樣,纔會對生活、對文學有一種真誠的態度,纔不會去寫魯迅先生說的“瞞與騙”的文學。文學的現實主義精神,我認爲就是這種態度。
但張愛玲絕不是一個大小說家,大文學家。她仍然比不得托爾斯泰,比不得陀思妥耶夫斯基,比不得魯迅,比不得沈從文。我確實是崇拜魯迅,不論這顯得有多麼的不時髦。作家必須首先有面對生活的真誠和勇氣,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勇氣。他還要有慈悲,要有熱心腸,要有對人世間的大愛和大悲憫。作家不是菩薩,但要有菩薩心腸,即使有時候用了霹靂手段,也是因爲他的菩薩心腸。文學的大境界還是必須有擔當,有道義,有善,有溫暖,文學中不能只有冷酷、傷害與恨。文學裏,愛應該是底色,是前提。除了對人類困境和人類前途的思考與探索,文學還要能建設、能安慰、能展示和歌唱健康優美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