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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疑惑的是,與燕山(桑弧)的愛情值不值得九莉(張愛玲)這樣耿耿於懷,揮之不去,以至小說一開頭,剛開始對香港大學的考試展開回憶,就一下切到三十歲時的一段日記,簡直急不可耐。或者作者的用意在急於點出貫穿小說始終的主題——“等待”,而且是——“空虛、無望的等待”?
這部小說的主題到底是什麼?是否真如張愛玲1976年4月22日寫給她的好朋友宋淇夫婦的信中這樣描述:“這是一個愛情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回,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那麼,這是一部愛情小說?
前面回憶大考前的等待像斯巴達克斯起義軍在黎明時望着羅馬軍佈陣,那是一種絕望中的等待,因爲等在前面的只一個“死”字。必死無疑,所以心情慘淡恐怖。後面九莉(張愛玲)三十歲在筆記簿上寫的“你”等而不來,卻是一種空虛的等,因爲明明知道,等待的後面是無窮無盡的虛空,就像徒然在真空中聲嘶力竭地呼喊,因爲沒有介質,所以沒有聲音,更不會有回應,永遠永遠的亙古蠻荒和黑暗虛無。這時候的心境,只有魯迅《祝福》中的祥林嫂瞪着直直的眼睛,問“死後可是有靈魂的”那種心境可以比擬。
張愛玲的小說慣用蒙太奇手法。《金鎖記》中寫曹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鏡子裏反映着的翠竹簾子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回盪漾着,望久了,有一種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時,翠竹簾子已經褪了色,金綠山水換爲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裏的人也老了十年”。傅雷先生稱讚這是“節略法”,說在這裏“空間與時間,模模糊糊淡下去了,又隱隱約約浮上來了。巧妙的轉調技術”。我卻還是覺得這手法在小說中可偶然一用,不可多用,最好是不用。因爲太有技巧,太像電影而不像小說。畢竟,小說和電影還是不一樣的。理想的小說狀態應是一種渾融狀態,融融泄泄,含而不露,羚羊掛角,不着痕跡。太像小說的小說,我以爲畢竟不是最上品。
《小團圓》穿始終的人物卻不是有關愛情的三個男人,三個男人中,第一個是邵之雍(胡蘭成),大家都把他讀成胡蘭成。對於張愛玲,甚至對於張愛玲的讀者,這都是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第二個是燕山(桑弧),據考證是電影導演桑弧。第三個是九莉(張愛玲)的美國丈夫,即賴雅,只有淡淡一個影子,卻有九莉(張愛玲)生命中最慘痛恐怖的一幕描寫:她打下四個月大的胎兒,並把他在抽水馬桶中衝下去。貫穿小說始終的人物是母親、姑姑、弟弟、家族裏各種親戚、九莉(張愛玲)的同學朋友,彼此糾纏不清的關係。這小說一讀下來真是驚世駭俗。嚴格來說,這應該是一本家族小說。
文學史上以真實的家族祕史爲題材的小說並不少,中國最典型的是《紅樓夢》,紅學就有“索隱派”與“考據派”,還有其他什麼派,名目繁多。最近幾年的“紅學熱”熱得奇怪,簡直像在發高燒,有些幾近胡言亂語。胡適講過考據必須有一個原則,就是“可驗證的”。我覺得這應該是紅學家們開腔立言的前提條件。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也有巴金的《家》、《春》、《秋》,有端木蕻良的《科爾沁旗草原》。最有自傳色彩的是郁達夫的小說,有考據癖的人可以從小說中考據出作品人物的生活原型,作者生活的大量隱私。然而《小團圓》讓那些以揭發考據爲樂事的人大喫一驚,因爲張愛玲說,“這種地方總是自己來揭發的好”;而且,“講到自己也很不客氣”;說“我一直認爲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
通常,人們對自己的揭發總會手下留情,總是不徹底。一個人愛惜自己,不免有意無意間要爲自己粉飾。小資們最愛引用的張愛玲《天才夢》裏寫到的經典語錄:“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蝨子。”但是人活着,如果非要穿一件袍子遮羞保暖,大多還是願意穿一件華美的袍,且不管它翻開來時,裏面有沒有蝨子。人們諷刺愛化妝的女人:“上帝給了她一張臉,她自己再創造一張臉”;我說“女人只關心兩件事,身上的肉,肉上的布”。其實,不僅女人,人人都是如此。一個人生活在世上,爲別人演一個角色,還要爲自己演一個角色。爲自己演的這個角色,已到自己有勇氣接受的道德底線,再往下,是茫無邊底的矇昧,是盲點。人心裏最深最隱祕處的真實,往往連我們自己都沒有勇氣正視,根本就不去看,不敢看,麻着膽子瞥上一眼,就會匆匆忙忙逃開。心裏知道那是真相也不能接受。要欺人,還要自欺。而且自欺比欺人更難。一個人假如有勇氣說,我從此不但不欺人,而且不再自欺,下決心百分之百真實面對自己,也百分之百拿真實的自己面對別人,這人一定已經不愛自己了,所以能對自己狠,完全冷心冷面,鐵石心腸,下得了手,真可以做到刀刀見血,剜心剔骨。到這個地步,對別人狠,對別人下得了手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張愛玲的《小團圓》便是這樣,作者對自己非常之狠。我看她真是古往今來文學史上第一個狠人。她對生活百孔千瘡真相的揭露,尤其是對溫情主義者津津樂道的所謂種種“愛”的真相的揭露,確實已經越過了底線,那麼冷靜,不露聲色,總是隔得遠遠地在看,敘述人物事件簡到極致,幾乎不用形容詞,可每一句話都說穿了,透了過去,留下深深的痕,那已不是傷痕,至少不是新的,因爲已經習慣,不知道痛了,然而這是人生的最大悲哀。
《小團圓》裏九莉(張愛玲)的家族應該有各種各樣的愛,卻全沒有。我們讀她的小說,感覺她筆下的人物像生活在一個大水族館,你游過來,我游過去,你撞我一下,我咬你一口,吐着泡泡,卻隔着水,沒有真正的接觸,沒有聲音,冷冰冰沒有溫暖。父女、母女、姑侄、姐弟、各式各樣的堂表兄弟姐妹,沒有一個人肯付出真心。每個人都傷痕累累,因爲傷太多了,所以多添一個也沒關係,沒有人心疼,連自己都不心疼,即使自己真感覺痛了,也不願喊出來,還是那麼冷冷地望着,隔着距離悄聲議論幾句。那些話又大多遮遮掩掩,零零碎碎,欲言又止。每個人的面目都經不起細細打量,沒有一個好人,也沒有一個徹底的壞人,永遠在算計、猜疑、怨恨、自我辯解,自以爲是,被環境壓迫着,也自己壓迫自己。那是一個多麼冷的世界。張愛玲說《小團圓》是一部寫愛情的小說,但這實在是一部無愛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