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苦難生涯與《卡拉馬佐夫兄弟》 (第4/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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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拜者們一直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強姦小女孩的事感到懷疑,也是爲了避免尷尬,他們不得不這樣做。顯然,斯特拉霍夫在信中所言只是道聽途說。爲了證明那是謠傳,崇拜者們說有一次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一個老友談到自己的悔悟之心,老友建議他向心中最憎恨的人自我懺悔,因此他給特傑涅夫講了那件事。然而,他所說的一切很可能都是虛構的。他的確在自己創作的作品中寫過許多關於罪惡的主題,以及《羣魔》中那些隱約的描寫,這都是很難處理的。但我們不能證明他講述的這些醜惡行爲都是生活中的事實。在我看來,這與他患癲癇病引起的幻覺可能有很大的關係,正是這種幻覺,強烈到讓他的心中充滿罪惡感。還有一種可能是,正如許多其他小說家一樣,爲了證明自己擁有可怕的慾念,故意杜撰一些事實上並不存在的罪行。
陀思妥耶夫斯基性格多疑、自負、急躁、輕率、自私、過分謙卑且不可信賴、心胸狹隘,還喜歡自我吹噓。然而,這並沒有將他全部的性格概括完。在獄中服刑期間,他會在必要的時刻承認自己犯有謀殺罪並且還有偷竊的企圖。他也知道對待難友要有勇氣、大度和慈悲的胸懷。他知道無法用單一的好壞來區分每個人,每個人都是平凡與高尚、邪惡與善良的混合體。他並不固執,且富有同情心。他從沒拒絕過乞丐或者朋友們向他的伸手討要,即便在自己最窮困潦倒的時候,爲了接濟他哥哥的遺孀和情人、他前妻帶來的那個酗酒的兒子,以及他的弟弟安德魯,他仍舊想方設法地攢錢,以使他們能在生活上有倚靠。在感情上,他依賴他們。他爲自己一時無法滿足他們的求助而感到抱歉,而不是抱怨。他始終傾慕、敬重和深愛着他的妻子安娜,認爲她在各方面都強於他自己。在國外的四年間,他一直擔心妻子會對他失去耐心而離開他。他有一顆愛人之心,他也渴望得到他人之愛。他簡直無法相信,自己有如此明顯的性格缺點,竟然還會有人忠貞不渝地愛他。在他一生中的最後幾年,安娜給他帶來歡樂、安寧的生活。
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這樣一個人,似乎與作家的崇高地位相矛盾,但我保證再也沒有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更偉大的作家了。這種矛盾也許表現在所有具有創造性的藝術家身上,但總體來說,它在作家身上表現得最爲突出。作家書寫文字,在所說、所寫和所作所爲之間產生的矛盾往往更加可怕。我們看雪萊,他的詩歌中充滿了崇高的理想主義,充滿了他對自由的熱愛和對所有醜惡的憎恨,但在生活中,他完全是另外一種人,極度以自我爲中心,對他人冷漠無情,這讓他自己也感到痛苦。我相信,有許多畫家和作曲家也像雪萊一樣以自我爲中心,一樣冷漠無情,但每當我們被他們的作品所傾倒時,並不會因爲美妙作品和卑劣行爲之間的矛盾而不快。這種矛盾可以看作天才的獨特之處。一般來說,每個人在幼兒時期都會以自我爲中心,但到了青春期之後只有天才能夠保持這種品性,也就是所謂的“病態”。這種“病態”讓天才的精力比普通人更加旺盛,就像用不摻雜質的肥料種出的瓜一樣,更加香甜,那些靠有毒成分合成的肥料只會讓瓜空長出茂盛的莖葉。
就陀思妥耶夫斯基來說,他的急躁、自負和浮誇的性格遠遠超過傳記作者在書中對他的描述。就是這樣一個人,塑造出阿歷克賽這樣一個人物形象,這也許是所有小說中最迷人、優雅、善良的角色。也就是這個人,創造了佐西瑪神父這樣一個具有神性的角色。阿歷克賽被小說設定爲《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主人公,他平淡無奇地出現在小說的第一句話裏:“阿歷克賽·費道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是費道爾·巴夫羅維奇·卡拉馬佐夫的第三個兒子。費道爾是當時我們這一帶遠近聞名的地主,由於他在十三年前死於非命,我們至今還記得他。關於這件事我將在適當地方再做敘述。”我們可以看出作爲小說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技巧是何等純熟,在小說的一開頭,他就有意無意地就對阿歷克賽這個人物作了明確的交代。不過,當讀者捧讀這本小說時就會發現,相比於阿歷克賽的弟弟德米特里和伊凡,他扮演的角色倒像是次要的,他在書中時而出現,時而消失,好像對其他人物沒什麼影響。他的主要活動是和一羣男學生在一起,除了襯托阿歷克賽可愛、可敬的仁慈品性之外,這羣男學生對小說主題的發展也並沒起到任何作用。
《卡拉馬佐夫兄弟》(據說加涅特的英譯本有838頁)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僅有的一部由一些斷片組成的長篇小說。他原本計劃在小說的後幾卷重點描寫阿歷克賽這個人物,讓他犯下一系列駭人聽聞的罪行,在歷經波折後獲得拯救。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未能寫完小說便去世了。即使是一些斷片,《卡拉馬佐夫兄弟》仍是一部前所未有的曠世之作,立於爲數不多的傑出小說之巔,偉大如《白鯨》《呼嘯山莊》這樣的作品也無法與之媲美。書中的內容極其豐富,在這裏,我粗略地談論它其實並不公平。爲了構思這本小說,陀思妥耶夫斯基花了很長的時間,飽受痛苦。《卡拉馬佐夫兄弟》是他小說創作生涯中寫得最痛苦的一部小說,這種痛苦遠遠超過貧困生活帶來的痛苦。他把自己全部的疑惑和苦悶傾注在這部小說中,熱切地尋找人類被上帝拋棄的原因,同時一心想求得生活的真諦。即便這樣,我還是奉勸讀者們,不要期待這本小說會給出你答案,一個作家沒有這樣的權利和義務。這也並不是一部寫實的小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觀察才能並不出衆,他也沒有生動地再現事物的天賦。你不能拿日常生活中的一般尺度來衡量這部小說中的人物行爲,他們的行爲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他們的動機也根本不合邏輯。與簡·奧斯汀以及福樓拜筆下的那些人物截然不同,《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人物是激情、慾望、淫蕩和邪惡的集中表現,他們既不是現實生活的寫照,也不是作家精雕細琢地以求比實際的人物更有意義的典型,而是作家痛苦而扭曲的病態心理的自然流露。他們不夠生動,不夠真實,但每一個形象都帶着生命的節奏在盡情地狂舞。
《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不足之處是篇幅過分冗長,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難以克服的缺點,也是他所有小說的通病。在翻譯他的作品時,譯者們往往對他那種毫無頭緒的文體難以把握。他是個偉大的小說家,卻是個糟糕的文體家。他也缺乏幽默感。書中關於製造滑稽場面的霍拉科夫夫人的描寫實在讓人喜歡不起來;三個年輕女性,麗絲、卡德琳娜·伊萬諾娃和格魯申卡,個性都有些蹩腳,卻同樣歇斯底里與心懷叵測;她們一心想要支配和折磨自己所愛的男人,卻又屈服於對方,甘願在他們手下受罪,她們的行爲實在令人費解。在我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平的簡要敘述中,未提到另外兩個多少與他有點曖昧關係的女人,她們雖然在他的生活中無足輕重,卻給他的小說提供了素材。他生性好色,性慾旺盛,這並不代表他很瞭解女人。他覺得女人好像只能簡單分成兩種:一種溫順而富於自我犧牲精神,容易受到欺騙、恐嚇與虐待;另一種驕傲、專橫,往往心懷惡意,多情而殘酷。波琳娜·沙斯洛娃在他的心目中,很可能屬於後一種。她對他三番兩次的輕視與折磨加深了他對她的愛戀,因爲這樣的刺激正是他的受虐心理所需要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對小說中男性人物的刻畫十分有力。作爲一個頭腦糊塗的小丑,老卡拉馬佐夫的出場寫得極爲出色;他的私生子斯米爾加科夫是邪惡的化身,魔鬼的傑作;至於阿歷克賽,我在前面已經提過一些。老惡棍另外還有兩個兒子。作者將德米特里描寫得像他最惡毒的敵人一樣,這是明智的做法,他確實屬於那種人。他是一個粗俗、酗酒、熱愛吹牛的惡棍,揮霍無度,不顧一切,全然不知自己的錢從何而來,只是愚蠢地亂花一氣。他有着和窮學生一樣無聊的那種暴飲暴食的思想,而他與格魯申卡的尋歡作樂更是幼稚可笑。關於榮譽,他那些胡言亂語實在令人作嘔。從某種意義上說,德米特里是小說的主人公,但我認爲這個人物寫得並不好,因爲他太不值得關注。他被設定爲對女人很有吸引力的男人,就像大多數小說裏的男主人公一樣,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並沒有描述出他到底有怎樣的魅力。在他所有的行爲中,只有一點讓我感到有點意思,那就是他偷錢讓格魯申卡去和別的男人結婚,而格魯申卡是他自己傾心愛慕的女人。這讓我回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的經歷,爲了讓他深愛的瑪麗亞·伊沙耶娃和她的情人——即那個“品德高尚且富有同情心”的牧師結婚,他也曾想過幫她借錢。德米特里被賦予了作者自己那種利己主義者的冷酷和色情受虐狂的狂熱。難道色情受虐狂是他維護自身的一種最好的特殊方式?
可能我有點吹毛求疵,你也許會疑惑,爲何我在提出這麼多異議的同時卻還要宣稱《卡拉馬佐夫兄弟》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小說。首先,它的偉大之處在於它非常引人入勝。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僅是個傑出的小說家,他同樣有着獨到的戲劇才能。這兩種才能很少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而他恰恰是一個善於以戲劇的方式講述小說故事的天才,這種才能在他想要觸動讀者內心深處的敏銳情感時顯得尤爲可貴。首先,他安排小說中的主要人物聚在一起,討論一些不可思議的問題,然後他漸漸引導你理解這些問題,直到最後,他會用非同尋常的技巧向你揭示問題的神祕性。小說中,那些冗長的對話令人感到毛骨悚然。他擅長用自己的技巧來渲染一種恐怖感,例如讓人物一邊說話,一邊發抖(其實話的內容並不需要他如此緊張,他卻激動得渾身顫抖,臉色發青或發白),這就使得讀者不自覺地集中注意力,進而注意到先前忽略的東西。很可能,這個人物在接下來的篇章裏就會被某種越軌行爲所激怒,他的神經質也將一觸即發。此時一旦真的發生令他無法躲避的事,他便準備接受真正的打擊。
不過,這些都只是作者的技巧罷了,這部小說更偉大的地方在於它所表現主題的重大。許多批評家認爲其主題是尋求上帝,可在我看來,它的主題更是在討論人的原罪。要談到這個問題,我必須講講老卡拉馬佐夫的第二個兒子伊凡。伊凡是小說中最令人感興趣的角色,儘管他沒有引起什麼同情。我們可以認爲,他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代言人,他所表達的觀點也就是作者本人的基本信念。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贊成和反對的論點”以及“俄國修道士”等章節裏說到,這部小說以及它討論的主題是登峯造極的。在“贊成和反對的論點”那一章節的兩個段落裏,這個觀點表達得尤爲明確,伊凡在那裏提出了原罪問題。他認爲,無論是對於人類的才智而言,還是對於上帝的仁慈而言,原罪都是讓人難以接受的,比如年幼的孩子在無甚罪孽的情況下蒙受的苦難。成年人犯有罪孽,他們受苦受難是罪有應得,然而不論是從理智上還是從情感上來說,無辜的孩子都不應該遭受苦難。伊凡對上帝創造人類,還是人類創造上帝這樣的問題並不感興趣,他寧願相信上帝的存在,卻不願相信他一手製造了世間的苦難。他一直覺得,爲了有罪者的罪孽,要求無辜者一起蒙受苦難毫無道理,無辜者的蒙難若不能說明上帝的不公正,那隻能說明上帝是不存在的。我在此不想多說這類問題了,讀者可以自己去閱讀“贊成和反對的論點”那一章。寫完這一章後,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也覺得有點害怕,這種強有力的觀點是他之前從未表述過的。他的論點難以辯駁,獲得的結論卻是自相矛盾的。因此,他只好把世間的苦難和邪惡都看作是美和善,以此符合苦難由上帝制造的原罪說。“倘若你熱愛世上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那麼這種愛將證明,受苦受難是每個真正的基督教徒應盡的道德義務。”這便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要人們相信的真諦。在完成“贊成和反對的論點”這一章節後,他隨後又寫了一篇反駁的文章,但他極清楚地意識到,這是一次失敗的反駁,文章寫得冗長而乏味,論點也很難令人信服。總之,關於原罪的問題仍無法得到解答,伊凡·卡拉馬佐夫的起訴也未得到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