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契訶夫,兼談短篇小說可以無頭無尾嗎 (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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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請讀者們不要以爲,我提出了以上這些看法就說明我對契訶夫是毫無敬意的。我再次強調,沒有任何一個作家是完美無缺的。對一個作家的長處大加讚賞,這沒什麼問題;但若是對他的短處視而不見,甚至一味地讚美的話,恐怕反而會有損他的名譽。我覺得契訶夫的作品可讀性很高,這一點對一個作家來說相當重要,卻往往強調得不夠。這方面他和莫泊桑很像。他們都是以寫作爲職業的作家,需要定期寫出小說來。就和醫生看病、律師辦案沒什麼兩樣,寫作可以說是他們的日常工作。他們必須得寫些讀者愛看的東西。他們並不總是憑靈感寫作,因此偶爾纔會出現一篇傑作,但至少他們寫出來的東西對讀者有吸引力。他們都曾爲報紙或者雜誌寫過稿,有些批評家甚至輕蔑地把他們的短篇小說叫作“報刊小說”。這相當愚蠢,要知道,任何藝術形式都是在需求下產生的,若那些報紙或雜誌從不刊登短篇小說,誰還會去寫它呢?報刊小說其實可以說是短篇小說的源頭。任何作家都是在某種條件下進行寫作的,從來不曾聽說有哪個優秀作家因爲打算以某種方式發表作品,而無法寫出好作品來了。這根本是那些平庸作家爲自己沒有好作品而找的藉口罷了。在我看來,契訶夫能有文筆簡潔這一優點,很大程度上得益於那些報紙或者雜誌篇幅有限。
契訶夫說,短篇小說應該沒有頭尾。當然,你不能真的照字面意思理解這句話;就好比說,你想要一條無頭又無尾的魚,這就不是一條魚了。事實上,契訶夫本人的短篇小說往往有着非常出色的開頭,總是幾句話就把事情交代清楚了,簡明扼要,文不加點,一讀就能瞭解下面將是怎樣的環境、出現怎樣的人物。而莫泊桑的短篇小說,爲了讓讀者先進入某種情緒狀態,通常都有一段開場白。不過這種方法很容易出問題,一不小心就會顯得沉悶冗餘,讓讀者不耐煩起來。如果你一開始引導讀者的興趣走向某些人物,但在接下來的篇幅裏遲遲不講有關這些人物的情況,反而又把讀者引入另一環境中的另一些人物,便可能會把讀者搞暈。契訶夫極力推崇簡潔,但其實在他比較長的幾篇小說中,他並沒能完全做到這一點。他曾經被有些人指責不關心道德和社會問題,因此他苦惱不堪。爲了彌補這一“過錯”,如果篇幅允許,他就會趁機在其中表明,他關心這些問題的程度實際上並不亞於任何擁有正義感的思想家。爲此,他筆下的人物時不時便會發表長篇大論,甚至不厭其煩地反覆表述他自己的信念:無論眼下情況怎樣,俄國人民終將在不遠的未來(如1934年之類)獲得自由,到那時,專制統治將消亡,窮人將不再捱餓,俄羅斯將沐浴在幸福、安寧和友愛之中,等等。他說這些題外話,根本原因是迫於一種輿論壓力(其實各國都有這種壓力)——要求小說家既是先知,又是社會改革家,還得是哲學家。
儘管如此,在契訶夫一些較短的作品中,那種簡潔的風格幾乎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他的才華無與倫比,能將某個地域、風景、對話或者人物描畫得栩栩如生,這恐怕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氣氛吧。契訶夫營造氣氛時,不需詳細解說或長篇贅述,只需精確地把事物勾勒出來便可。我想,這和他善於用異常質樸、求是的眼光觀察事物的習慣不無關聯。俄羅斯人算是半開化的民族,他們似乎仍生活在原始的真實狀態中,保留着用自然的眼光看待事物的能力,就好似都能看到“物自體”一樣。而以西方文化的複雜程度,我們看待事情時總不免聯繫到千百年來的文明積累。多數西方作家,尤以居住在國外的爲甚,近幾年裏常會遇到一些來自俄羅斯的流亡者。這些俄羅斯人經常會拿出自己的小說給他們看,並希望能有個地方發表,換幾個錢。雖然他們寫的是當代題材的小說,但讀起來很像是劣質版的契訶夫作品。他們寫出來的東西往往很真誠,而且透着一股對事物的直覺,這應該算是民族天賦,而契訶夫的這種天賦顯然比其他俄羅斯人更爲突出。
講到這兒,我好像仍舊沒能講清楚契訶夫的最大特點。因爲我並非專業批評家,無法準確地運用各種術語,只能儘可能就自己的觀點隨便談談。契訶夫的人物通常並不是有血有肉的真實人物,他們似乎都過着一種奇特而非人間的生活,但又沒有莫泊桑筆下人物的那種粗獷甚至充滿野性的活力。契訶夫有着某種異乎尋常的能力,將他的人物置於某種氣氛中。他們和生活在太陽底下的普通人不一樣,他們是躲藏在神祕陰影裏的一羣遊魂。雖然你知道他們在裏面活動着,但你只能看到靈魂態的他們。他們就像是意識的化身,互相可以直接交流而不必使用語言。這些奇特卻沒什麼用的人物——對他們的外表描寫完全像是放在博物館藏品旁的陳述,僅僅是一種說明罷了——都是行動詭祕的樣子,就像但丁在地獄裏看到的那些遭受各種折磨的鬼魂一樣。看到他們,你彷彿感覺置身幽冥世界,一羣黑幽幽的人影在那裏沒有目標地四處遊蕩,你因此驚惶不定。我在前面說過,契訶夫並沒有創造並塑造各種人物形象的才能。同樣的人,頂着不同的姓名,反覆出現於不同的環境裏,你看到的彷彿就只是一些靈魂,剝掉了他們迥異的外表,剩下的其實不過是些大同小異的東西。他的人物並沒有固定的個性,而是在臨時構思下奇妙地糅合而成的,所以他們實質上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羣體。
一個作家能否維持自己的地位,一般來說取決於能否始終保持自己的獨特性。我以爲,契訶夫比任何作家都更加深刻而有力地表現出了人與人的精神交流。相比之下,莫泊桑甚至給人一種膚淺和庸俗的感覺。莫泊桑止步於觀察人們的肉體生活,契訶夫則專注於探索人們的精神生活。但令人驚訝的是,儘管莫泊桑和契訶夫觀察生活的方式並不相同,卻殊途同歸地得出了一致的結論,那就是:人人皆卑劣、愚蠢而可憐,生活總是令人厭倦而毫無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