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美、善之我見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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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的自我主義讓其不太願意承認生命本來就是無意義的,因而當他不幸地發現自己不能夠再信仰那一直以來讓他引以爲傲的力量時,他便竭力構建出某些價值觀念來賦予生命以意義,這些價值觀念和與他自身關切的利益有所區別。歷來的智者們在這些價值觀念中選出最爲寶貴的三種代表,當人們單純地追尋這三種寶貴的人生價值時,生命好像也因此有所意義。毋庸置疑,這三種價值有生物學上的用途,但從表面上看,它們是超然的化身,讓人們覺得通過追求它們可以從人類的枷鎖中解脫出來。在人類對自己生命的意義有所懷疑時,這三種價值的崇高屬性給他們以信心。不管怎樣,對於高尚品德的追求使得人類自己的行爲開始有所意義。如同在茫茫沙漠裏找尋一片綠洲,在人生的這場旅途中,他開始說服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抵達他的那片綠洲,因爲那是值得的,在那裏他將得到休憩,並找尋到自己一直以來所尋求的答案。這三種價值觀便是真、美和善。
我認爲真在這三者中有一席之地是憑藉其修辭學上引申的含義,人類賦予真理以許多道德品質,包括勇氣、榮譽和精神獨立。在人類對真理的追求過程中,這些的確是被頻頻提及的,然而事實上它們與真理本身毫無關聯。只要發現能自我實現的機會,不管做出什麼犧牲,都要抓住它。人們的興趣只在於自身,而非真理。如果真理是一種價值觀,那是因爲真理本來就是真實的,而非因爲說出真理是勇敢的。但是真理屬於一種判斷,於是人們便認爲真理的價值存在於判斷的過程中,而非在其本身之中。連接兩座繁華城市的橋樑要比連接兩處貧瘠之地的橋樑更爲重要。如果真理是人生的一種最高價值,那麼奇怪的是似乎沒有多少人很清楚地認識到真理到底是什麼。一直以來哲學家們就真理的意義爭執不休,信奉不同流派的哲學家們往往互相冷嘲熱諷。這種情況下,普通人必須將這些爭論置之一邊,只要信奉自己的真理就好,這是一種非常謙虛的做法,因爲他們只要求維護自己心中特殊的存在,那就是對客觀事實的陳述。如果真理是一種價值觀,那麼人類必須承認在諸多價值觀中,真理是最不受重視的一種。一些探討道德的書喜歡給出一系列例子,來證明真理是可以正當維護的。其實這些書的作者大可不必費心做這件事,那些過往的智者早已證明,並非所有的真理都適合說出來。人類往往犧牲真理以滿足自己的虛榮心,爲自身獲取愜意和利益。人們並非依照真理而活,而是活在自我假想出來的世界裏。有時在我看來,人們的理想主義只不過是將真理的聲望強加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之上,並以此來滿足自己的自負之心罷了。
美的地位要更高些。多年來,我一直認爲是美獨自賦予生命以意義。於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們而言,或許唯一的目的便是間或誕生一位藝術家。我認爲,藝術是人類活動的最高成就,它對於人類的苦難、不休的混亂和令人沮喪的人性的掙扎都做着最終解釋。因此,例如米開朗琪羅在西斯廷教堂頂的畫作,莎士比亞的演講,濟慈的詩歌,只要這些藝術家創作出這些作品,其他衆人庸常地生活,繼而受苦,繼而死去,那也是值得的。後來雖然我收斂了這種放肆的言論,除了說藝術創作單獨給予人生意義之外,也將美好的生活歸爲藝術創作的一種,但我心裏極爲珍視的仍是美。這些理念現在已被我摒棄了。
首先我發現美麗是一個完整的句號。當我思考美好的事物時,我發現我能做的只有注目和欽佩。它們給我的感覺固然絕妙,但我無法將這種感覺保存下來,也無法復刻。在這世上,最美的東西終究也會使我厭倦。從那些具有實驗性的作品中,我獲得了更大的滿足感。因爲它們未達到十足的完善,給我的想象力留下更多空間。而所有偉大的藝術作品都已完美得面面俱到,我能做的所剩無幾,活躍不休的內心終會厭倦這種被動的沉思。於我而言,美麗似乎是山之頂峯,當你到達山頂時,會發現那裏的風景也沒什麼特別的,於是只好下山。完美主義是無趣的。生活的諷刺便是,我們人人追求的完美還是無法達到爲好。
我想,我們談到的美是指那種能夠滿足我們審美需求的對象,不管是指精神對象還是物質對象,雖然我們往往是指物質對象。然而這樣的審美會讓我們的認識很膚淺,就好比我們僅僅知道水是潮溼的,對於它的其他特點一概不知。我讀過許多書,以瞭解那些專業人士是如何將美這個話題講述得更加直白;我還結識了許多醉心於藝術的人。但我要說,無論是從那些書籍裏還是從那些人身上,我受到的裨益都不甚明顯。我最感到驚異的是,關於美的判斷沒有永恆的定論。博物館裏陳列的物品,於某個時期那些具有最爲精琢的品位的人而言是美的,而對於現今的我們似乎沒有那樣高的美的價值。在我這一生中,我目睹過許多良詩好畫在當時是多麼絕妙,然而不久後就像朝陽下的晨霧一樣消散不見。即使自負如我們,依舊無法認定自己對於美麗的判斷。我們所認爲的美麗的事物在另一代人的眼中無疑將遭受批判,我們今天所鄙夷的也或者有朝一日終獲賞識。唯一的結論便是美是相對於某一代人的需求。如果要從那些我們認爲美麗的事物上找尋到絕對美麗的特質,這樣的嘗試必將是無用的。如果美是賦予生命以意義的價值觀的一種的話,那麼它是一種時刻在變化的價值觀,無法被分析,因爲我們無法感受到我們祖先所感受到的那份美好,正如我們今日聞到的玫瑰花香和他們當年所聞到的終歸有所區別。
我試圖從美學作家的作品中發現到底是人性中的哪類特質使我們產生了審美感受,以及這種感受究竟是什麼。通常人們談到的便是美的本能,這個術語似乎讓審美成了人類的基本慾望之一,如同飢餓、性一樣,同時讓審美具有一種特性,即哲學裏的統一性。因此,審美起源於人類表達的本能、過盛的精力和一種絕對卻又神祕的直覺,以及其他我不知道的東西。在我看來,美學絕不是一種本能,而是一種身心合一的境界,它建立在某些強大的本能的基礎上,卻又結合了經進化後的人類特質,同時跟生命的普遍構造有所關聯。事實證明美學和性本能有關係,這一點許多人都承認,那些具有絕佳美學品味的人在性慾方面通常由正常化走向極端化,甚至病態化。在身心結構中,或許存在着某種東西以至於讓某些聲調、某些旋律和某些顏色對人類來說別樣地具有吸引力,有某種生理因素在左右着我們的審美。但是我們也發現美好的事物之所以美好,是因爲它們讓我們想起了那些我們熱愛的物、人或地方,即那些歷經時間的長河後對我們而言具有情感價值的東西。我們發現事物美好是因爲對它們感到熟悉,相反,我們也會覺得新穎的事物很美好,因爲它們的新穎驚豔了我們。這些都意味着,不管是相似性聯想還是相異性聯想,都屬於審美情感。只有聯想才能解釋那類醜的、怪異的物品的美學價值。我不知道是否曾有人研究過時間對於美感誕生的影響。當我們覺得事物美好時,可能不僅僅是因爲我們更熟悉它們,也可能是先輩對它們的欣賞或多或少爲其增添了美感。這就是爲什麼某些作品在初問世時無人問津,現在卻大放異彩,我想濟慈的頌詩在當下一定要比當年他創作的時候顯得更爲迷人。讀者在這些充滿生氣的詩歌中找尋到慰藉和力量,反過來這些頌詩也被讀者的情感所豐富。我絕不認爲美學情感是一種具象的東西,相反,我認爲它極其複雜,並且是由諸多多樣且不和諧的因素所構成的。因爲一幅畫作或一段音樂會挑逗起你的慾望,讓你感傷往事,讓你思緒飛舞、莫名興奮,那些美學家就說你不應該被其打動,這顯然毫無用處,你終究還是被打動了。這些方面同樣是美學情感的組成部分,正如看到平衡的結構後收穫的那種客觀的滿足感一樣。
在偉大的藝術作品面前,一個人的反應到底是什麼呢?當他在盧浮宮看到提香的《埋葬基督》時,或是聽到《歌唱大師》的五重奏時會是什麼感受呢?我知道我的感受如何,那是一種興奮夾雜着喜悅的感覺,同時充滿理性和感性,是一種讓我獲得某種力量進而從人性的束縛中獲得解放的幸福感。同時,我感受到自己處於一種充滿人類同情心的溫柔心境之中。我因此而覺得踏實,內心平靜,精神上也感到超然。確實在某些時候,我看着某些畫作或雕像時,聽着某些音樂時,我的內心還有一種強烈的情感,然而我只能用神祕主義者慣用的語言來描述它:與神合一。我認爲這種與更寬廣的現實的交融感並非只是宗教人士的特權,它也能通過除祈禱和齋戒以外的方式來實現。但我也問過我自己這種情感究竟有何用處。當然,就它本身的歡快和愉悅而言它是好的,但是什麼讓這種感覺可以超出其他的愉悅,以至於當把這種情感和其他的愉悅相提並論時是對它的一種貶低呢?難道傑里米·邊沁當真如此愚蠢,纔會說出所有的幸福感受都是差不多,只要愉悅的程度相同,少兒遊戲便和詩歌一樣?神祕主義者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很明確,他們認爲一般的歡欣毫無意義,除非它能磨礪一個人的性格,或讓一個人採取正確的行動,這種歡欣的價值便在於實際行動中。
似乎是命中註定,我要生活在一羣具有美學識別力的人中。我並非指那些從事創作的人,在我看來,那些創造藝術的人和那些享受藝術的人有着巨大的區別。藝術創造者之所以創造,是因爲他們內心的渴望讓他們不得不將通過創造來讓自己的人格外化。如果他們創作出來的東西具有美感,那麼這是一種偶然,他們本來的目的極少是爲了創作美的東西。他們想要釋放那充滿重負的靈魂,用他們自己的方式,用他們手頭的筆、顏料或者黏土,用那些他們生來就善用的工具。我現在要談到的,是那些將對藝術的沉思和欣賞作爲生活主要事業的人。我很少能發現他們有讓我欽佩的地方,他們虛榮而自滿,不善處理生活中的事務,卻鄙視那些謙遜工作的人。只因爲他們讀了一些書,看過一些畫作,就以爲自己要高他人一等。他們借用藝術來逃避現實生活,還愚昧無能地鄙夷萬物,貶低人類基本活動的價值。他們實際上和癮君子別無兩樣,甚至比癮君子還要更糟糕,因爲癮君子並未自視過高,也沒有瞧不起自己的同類。和神祕論的價值一樣,藝術的價值在於它的效果。如果藝術只能帶給人愉悅,不管那種精神上的愉悅有多大,它的影響也不甚明顯,甚至不過等同於一些牡蠣和一品託夢拉榭葡萄酒帶來的愉悅。如果藝術是一種慰藉,那麼足以。這個世界充滿了不可避免的邪惡,如果人類偶爾能從古往今來遺留下來的藝術作品中尋求庇護,這樣是極好的。但這並非逃避,而是汲取新的力量來面對這些邪惡。如果說藝術是人生重要價值的一種的話,那麼藝術必須教會人們謙遜、容忍、智慧和慷慨。藝術的價值不在於美,而在於正確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