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美、善之我見 (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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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美是人生的價值之一,似乎很難讓人相信使人鑑別美的審美感只屬於某一個階層的人。少數人擁有的審美感是所有人所必需的東西,這種觀點很難讓人信服。然而,美學家們卻大多是這樣認爲的。我必須坦白,在我愚蠢的青春歲月中,曾認爲藝術不過是人類活動的最高成就,它使人類的存在變得有意義(我曾將自然之美也歸於藝術的門類,因爲我曾經非常確信——到現在依舊認爲——自然之美是由人類創造的,正如他們創作繪畫和音樂那般),而我還十分自信地以爲,只有少數人才懂得欣賞藝術。但是我的這個想法早就改變了。我不相信美是一個只屬於少數人的領地,同時我傾向於認爲,如果藝術只對於那些受過特殊訓練的人才有意義的話,那麼這樣的藝術同它領地裏所屬的那少數人一樣不值一提。只有當藝術可爲所有人欣賞的時候,它纔是偉大和有意義的,陣營性質的藝術不過是種玩物罷了。
我不知道爲什麼要在古代藝術和現代藝術之間做出區別。藝術本就是藝術。藝術是活的。試圖通過歷史、文化和考古學的聯想來給一件物體以藝術的生命是毫無意義的。無論一座雕像是由古代希臘人還是現代法國人完成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座雕像此時此刻會給我們以美的戰慄,這種美的戰慄會激勵我們創作出更多的作品。如果藝術不僅是自我沉醉和自我滿足的話,它必將磨礪你的性格,同時引導你做出更爲正確的決定。儘管我不是十分喜歡這個結論,但是我不得不接受它。要評判藝術作品需看它的藝術效果,如果效果不好,便是無價值可言的。這是一個古怪的事實,藝術家只有在並非刻意的情況下才能達到這種效果。這個事實只好被看作事物的本性,而我也無法對此做出解釋。佈道只有在佈道人沒有意識到他在佈道的情況下才最爲靈驗,蜜蜂也是爲了自己的目的才釀蜂蜜,並不知道蜂蜜對人類用處諸多。
現在看來似乎真和美都不算作人生的內在價值了。那麼善呢?在我談到善之前,我要先提到愛。有些哲學家認爲愛還包括其他價值,因此將愛視作人類的最高價值。柏拉圖學說和基督教派聯手給予愛神祕的重要性。愛這個字眼所帶來的聯想,要比單純的善良所帶來的感受更讓人激動。相比之下,善就顯得有些瑣碎和無趣了。愛有兩層含義:第一種是純粹、簡單的愛,即性愛;第二種是仁慈的愛。我認爲就連柏拉圖對此都未做出嚴格的區分,在我看來,他似乎把那種與性愛相伴而生的喜悅、力量和活力歸爲他所稱的神聖的愛。然而我傾向於將這神聖的愛喚作仁慈的愛,雖然這樣做會讓它帶有世俗之愛的缺陷,因爲世俗之愛會流逝,會消亡。人生最大的悲劇不是肉體的消亡,而是停止去愛。你愛的人不再愛你,誰對此都無能爲力,這簡直是不可原諒的罪惡。拉羅什福科發現,在一對愛人之間,總有愛人的一方和被愛的一方。於是他通過警句來揭露這不對等的一面,而這種不對等定會阻礙人們在愛中追尋完美的幸福。不管人們多憎惡這個事實,也不管他們多急於否定這一點,毋庸置疑的是愛取決於性腺分泌的某些激素。很少有人可以常年因爲同一個對象的刺激而持續地分泌性激素,而且隨着年月的流逝,性腺分泌的激素也在下降。人們對此問題則表現得非常虛僞,而且不願意面對真相。他們太會欺騙自己,所以當他們的愛退卻爲一種堅貞持久的愛憐時,他們仍欣然滿意地接受,就好像喜歡和愛憐是一回事似的!愛憐建立在習慣、利益關係、生活便利和陪伴的需求之中,它是一種舒適而非激動的感覺。我們是變化的產物,也生活在變化的環境中,難道我們本能中最強烈的性本能就能逃脫得了變化這一法則了嗎?今年的我們不同於去年的我們,我們愛的人也是如此。時刻在變化的我們若是能繼續愛着另一個變化了的人,這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大多數時候,已經變化的我們需要悲哀地做出極大的努力,才能繼續去愛這個我們曾經愛過而現在也變化了的人。這是因爲,當我們淪陷於愛那強大的力量之中時,我們確信它會永遠持續下去。當這份愛意開始有所降溫的時候,我們便會羞愧,覺得受到欺騙,埋怨自己對愛情不夠堅持。實際上,我們應該接受這種變心是人類本性的自然效應。人類的經歷讓他們對愛擁有一種複雜的感覺,他們懷疑過它,他們常常咒罵它,也常常謳歌它。人類的靈魂總是嚮往着自由,除了某些短暫的時刻,人們總會把愛情中需要的這種自我臣服看作一種有失優雅的行爲。愛可能會帶來人類所能體會到的最大的幸福,然而這種幸福從未完滿。愛的故事通常有一個悲傷的結尾。許多人曾憎惡愛的力量,憤懣地想要從愛的枷鎖中掙脫出來。他們擁抱他們的枷鎖,但也痛恨這枷鎖。愛並不總是盲目的,最不幸的便是明知道這個人不值得你去愛,卻還是全心全意地愛着此人。
然而仁慈的愛不像世俗的愛那般短暫,儘管仁慈的愛中也帶一些性的成分。就如同跳舞,有人跳舞是爲了在節奏的舞動中尋求歡樂,而不是一定要和他的舞伴發生關係;但是,只有沉醉在舞動之中,纔會覺得跳舞是一種讓人愉快的運動。在仁慈的愛中,性本能得到了淨化,它賦予這種仁慈的愛以溫暖和活力。仁慈的愛是善中較好的一面,它讓善中某些嚴肅的品格多了幾分溫厚,從而讓人們能夠更容易踐行自控、耐心、自律和容忍這些細微的品德,因爲這些品德原本是被動的,不太讓人提得起興趣的。在萬物間,善良似乎是唯一有其自身價值的人生美德。美德便是它的善果。我很慚愧,說了這麼多,只得出一個如此普通的結論。若是按我往常的習慣,我定要以令人震驚的言論或者悖論來結束我的著作,或者奉上一番憤世嫉俗的話語,我的讀者通常會被我這樣的言語逗笑。但現在似乎我能說的不過是其他書中出現過的,或者是佈道者所傳授過的。我繞了這麼大的圈子最後也只得到一個衆人皆知的結論。
我心中極少有崇敬的情感。世上的崇敬太多了,事實上,很多事物都配不上這份崇敬。我們現在往往只是出於傳統習俗的緣故纔會對事物表達敬意,而不是我們對這類活動感興趣。對於那些過往的偉大人物,諸如但丁、提香、莎士比亞、斯賓諾莎等,向他們表達敬意的方式便是不去神化他們,而是將他們視作我們同時代的故人,與他們親密無間。如此,我們便能給他們最高的讚美。這種熟悉感讓人覺得他們仍鮮活地活在我們身邊。然而,當我偶爾遇上真正的善時,我發現內心會有一股油然而生的崇敬。即便這些少有的善良者在我眼中有些普通,也不是像我以爲的那麼聰明,可那於我亦似乎毫無影響。
我曾是一個鬱鬱寡歡的小男孩,那時我常常一夜又一夜地做夢,夢想我的校園生活只是一場夢,夢醒後我會發現自己就在家中,在母親的身邊。於我來說,母親的去世仍是一個創傷,歷經50餘年仍未癒合的創傷。我很久都沒有做這樣的夢了,但我還是一直有那種感覺,認爲自己的生活是一場幻境。在人生這場幻境之中,我也要忙此忙彼的,因爲總會有事情要做。然而,即便我這般做,我卻能從遠處審視並知道這場幻境的樣子。當我回首我的人生時,有過成功和失敗,有過無止境的錯誤,有過欺騙和成就、歡笑和悽苦,但奇怪的是這種種回憶卻缺乏一種現實感。它們是如此晦暗不清,缺少真實感。也許是我的心無所棲息,所以纔會對神和永生有同祖先那般的渴望,儘管我的理智似乎已經不相信神或永生。有時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安慰自己,在我一生遇到的那些爲數不多的善裏,畢竟還有一些是發生在我自己身上的。
在善上,也許我們找不到人生的原因,也找不到對人生的闡釋,但我們能發現一絲慰藉。在這漠然的宇宙之間,從我們出生至死亡,周圍總是避免不了一些險惡的事情,善良雖然算不上一種挑戰,或者一種回覆,至少是對我們自我獨立的一種確認。這善良是幽默對命運荒唐和悲哀的一種反駁。不同於美,善良可以達到盡善卻不讓人覺得厭倦,同時比愛更偉大,善良的光輝不會隨着時間而褪淡。善良是通過正確的行動顯現出來的,但誰又能在這本就毫無意義的世界中分辨出什麼是正確的行爲呢?正確的行爲並非是爲了獲得幸福,如果會有幸福的結果,那麼也是幸引福至。衆所周知,柏拉圖勸導他的智者們放棄平靜的悟理生活,讓他們投身到凡世俗務中去,故而他將責任感置於享樂欲之上。我想,我們每一個人也許都偶爾做過某種決定,因爲我們認爲是正確的而去那樣做,儘管我們知道這樣做並不會有幸福。那麼什麼是正確的行動呢?在我看來,雷昂修士給出了最好的答案。他說的做法不難,人性雖有弱點,但不會在其面前畏縮。我將以雷昂修士的話來給本書做個收尾,他說,生命的美別無其他,不過順應其天性,做好分內之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