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漫步遐想錄漫步之七 (第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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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迫不動腦子思想,唯恐不由自主地想到我的不幸;我被迫抑制我那殘存的樂觀的然而已經衰退的想象力,因爲這麼多揪心的事終將把它驚退;我被迫把那些對我備加凌辱的人忘懷,唯恐憤怒之情激起我對他們的憤恨。然而我卻不能一心一意只去想自己的事情,因爲我那外向的心靈總是愛把自己的情感推而及於他人;同時我也不能再像過去那樣莽莽撞撞地投進這廣闊無垠的大自然的海洋中,因爲我的各種智能已經衰退鬆弛,再也找不到相當明確、固定而又力所能及的事物可以用作運用的對象,同時我也感到已經沒有足夠的精力在我從前爲之欣喜若狂的混沌世界中縱橫馳騁了。我已經差不多沒有思想,只有感覺,而且我那智力活動的範圍也已超不出我身邊的事物了。
我逃避世人,尋求孤寂,不再從事想象,更少去進行思維,然而我卻天生具有一種活躍的氣質,不能無所事事,因此開始對周圍的一切事物產生了興趣,並由一種十分自然的本能,更加偏愛最能給人以快意的事物。礦物界本身並沒有什麼可愛而又吸引人的東西;它的寶藏深埋於大地的胸懷之中,彷彿是要躲避人們的耳目,免得引起他們的貪婪之心。它們是一種儲備,當人心越來越敗壞,對比較容易到手的真正的財富失去興趣時,它們可以作爲一種補充。那時,他們就不得不借助於技藝、勞動和辛勞來擺脫他們的貧困;他們挖掘大地的深處,冒着犧牲健康和生命的危險,到它的中心去探尋虛幻的財富,卻把當他們懂得享受時大地向他們提供的真正財富撇在一邊;他們避開他們已不配正視的陽光和白晝,把自己活活深埋在地下;因爲他們已不配在陽光下生活。在地下,礦坑、深井、熔爐、鍛爐、鐵砧、鐵錘、煙霧、火焰代替了田間勞作的甘美形象。在礦井有毒氣體中受盡熬煎的可憐的人們、渾身漆黑的熔鐵匠、從事可怕的笨重勞動的苦力、他們瘦削蒼白的臉——這就是採礦設備在地底造成的景象,它替代了地面上青翠的田野、盛開的鮮花、蔚藍的天空、相戀的牧羊人和牧羊女、健壯有力的勞動人民。
出去找點沙子和石頭,裝滿衣兜和工作室,從而擺出一副博物學家的派頭,這是容易的;然而那些一心一意熱衷於這種收藏的人,通常都是些無知的闊老,他們所追求的無非是擺擺門面的樂趣而已。要從礦物的研究中得益,那就必須當化學家和物理學家;那就必須進行一些費力費錢的實驗,在實驗室裏工作,時常冒着生命危險,而且經常是在有損健康的條件下,在煤炭、坩堝、爐子、曲頸瓶間,在令人窒息的煙霧和蒸汽中耗費很多金錢、很多時間。從這悽慘而累人的勞作中所得的經常是虛妄的驕傲多於真正的知識;又有哪個最平庸的化學家不是純粹出於偶然而發現一點他那一行的微不足道的門道,就自以爲窺透了大自然的全部奧祕呢?
動物界比較容易爲我們所掌握,顯然也更值得我們研究;然而這種研究畢竟也有着許多困難、麻煩、可憎之處和費勁的地方。特別是對一個孤獨的人來說,無論是在消遣或工作之中,他都不可能指望得到任何人的援助,怎麼能觀察、解剖、研究、認識空中的鳥兒、水中的魚類,以及那比風更輕快、比人更強大的走獸?它們既不願送上我的門來讓我研究,我也沒有力量去追上它們,讓它們乖乖就範。這樣,我也只能搞點蝸牛、蟲子、蒼蠅的研究;我這一輩子就只好氣喘吁吁地去追逐蝴蝶,去把昆蟲釘在標本盒裏,去把碰巧逮着的老鼠、碰巧撿到的死動物解剖解剖了。要是沒有解剖學的知識,對動物的研究也就等於零;正是通過解剖學,我們才學會把動物進行分類,確定它們的類屬。要通過動物的習性對它們進行研究,那就得有大鳥籠、魚池、動物園,那就得想方設法強制它們聚在我的身邊,我卻既沒有興趣,也沒有辦法把它們囚禁起來,而當它們自由自在時,我的身子又沒有那麼靈巧,能跟在它們後面奔跑。這樣一來,我就只好等到它們死了以後再進行研究,把它們撕裂肢解,不慌不忙地在它們還在抽動的臟腑中去探索了!解剖室是何等可怕的地方!那裏淨是發臭的屍體、鮮血淋漓的肉,腥污的血、令人噁心的腸子、嚇人的骨骼,還有那臭不可聞的水汽!說實話,讓·雅克是決不會上那兒去找什麼消遣的。
爛漫的鮮花、五彩繽紛的草地、清涼的樹陰、潺潺的溪水、幽靜的樹叢、青翠的草木,請你們來把被那些可憎的東西玷污了的我的想象力淨化淨化吧!我的心靈對那些重大問題已經死寂了,現在只能被感官還可感受的事物所感動;我現在只有感覺了,痛苦和樂趣也只有通過感覺才能及之於我。我被身邊令人愉快的事物所吸引,對它們進行觀察、思考、比較,終於學會了怎樣把它們分類,就這樣,我突然也成了一個植物學家,成了一個只是爲了不斷取得熱愛自然的新的理由而研究大自然的這麼一個植物學家。
我根本不想學什麼東西:這爲時已經太晚了。再說,我也從沒有見過學問多了會對生活中的幸福有利的;我但求得到甘美簡單的消遣,可以不費力地享受,可以排遣我的愁緒。我既不需什麼花銷,也不費什麼氣力,就可漫不經心地散步於花草之間,對它們進行考察,把它們的特性加以比較,發現它們之間的關係和差異,總之是觀察植物的組織,以便領會這些有生命的機械的進程和活動,以便有時成功地探索出它們的普遍規律以及它們各種結構形成的原理和目的,同時也可懷着感激之情,歎賞使我得以享受這一切的那隻巨掌。
跟天空的羣星一樣,植物彷彿被廣泛播種在地面上,爲的是通過樂趣和好奇這兩種引力,吸引人們去研究自然。星體離我們太遠,我們必須有初步的知識,有儀器,有機械,有長而又長的梯子才能夠得着它們,才能使它們進入我們的掌握之中。植物卻極其自然地就在我們的掌握之內。它們可說是就長在我們腳下,長在我們手中;它們的主要部分由於形體過小而有時爲我們的肉眼所不見,然而所需的儀器在使用時卻比天文儀器簡單得多。植物學適合一個無所事事而又疏懶成性的孤獨的人去研究:要觀察植物,一根針和一個放大鏡就是他所需的全部工具。他自由自在地漫步於花草之間;饒有興趣、懷着好奇之心去觀察每一朵花,而一旦開始掌握它們的結構的規律,他在觀察時就能嚐到不費勁就可到手的樂趣,而這種樂趣跟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取得的同樣強烈。這種悠閒的工作有着一種人們只在擺脫一切激情、心平氣和時才能感到的魅力,然而只要有了這種魅力,我們的生活就能變得幸福和甜蜜;不過,一旦我們爲了要擔任某一職務或寫什麼著作而摻進了利害或虛榮的動機,一旦我們只爲教別人而學習,爲了要當著作家或教員而採集標本,那麼這種溫馨的魅力馬上就化爲烏有,我們就只把植物看成是我們激情的工具,在研究中就得不到任何真正的樂趣,就不再是求知而是賣弄自己的知識,就會把樹林看成是上流社會的舞臺,一心只想博得人們的青睞;要不然就是一種侷限在研究室或小園子裏的植物學,卻不去觀察大自然中的樹木花草,一心只搞什麼體系和方法,而這些都是永遠爭吵不清的問題,既不會使我們多發現一種植物,也不會使我們對博物學和植物界增長什麼知識。正是在這方面,競相追求名聲的慾望在植物學的著作者中激起了仇恨和妒忌,跟其他各界的科學家如出一轍,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把這項愉快的研究加以歪曲,把它搬到城市和學院中去進行,這就跟栽在觀賞園中的外國植物一樣,總不免要蛻化變質。
一種完全不同的心情卻使我把這項研究看成是種嗜好,來填補我已不再存在的種種嗜好所留下的空白。我翻山越嶺,深入幽谷樹林之中,儘可能不去回憶衆人,儘可能躲避壞心腸的人對我的傷害。我似乎覺得,在森林的濃陰之下,我就被別人遺忘了,就自由了,就可以太平無事,好像已沒什麼敵人了;我又似乎覺得,林中的葉叢使我不去想他們對我的傷害,多半也該能使我免於他們的傷害;我也傻里傻氣地設想,只要我不去想起他們,他們也就不會想起我了。我從這個幻想中嚐到瞭如此甜蜜的滋味,如果我的處境、我那軟弱的性格和我生活的需求許可我這樣做的話,我是會全身心地沉溺在這一幻想之中的。我的生活越是孤寂,我就越需要有點什麼東西來填補空虛,而我的想象力和我的記憶力不願去設想、不願去追憶的東西,就被不受人力強制的大自然,那到處都投入我視線中的自發的產物所替代。到荒無人煙的所在去搜索新的植物,這種樂趣能和擺脫迫害我的人的那種樂趣相交織;到了見不到人跡之處,我就可以更自由自在地呼吸,彷彿是進入了他們的仇恨鞭長莫及的一個掩蔽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