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漫步遐想錄漫步之七 (第4/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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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的採集是我這一生永遠也忘不了的,那是在法官克萊克的產業羅貝拉田莊在訥沙泰爾邦的特拉維爾山谷中的莫蒂埃村附近。那裏。那一天,我只身一人深入山間的幽谷,我從一個樹林走進另一個樹林,跨過一塊岩石又一塊岩石,最後到了一個如此隱蔽的所在,我一生中從沒見過比這更荒涼的景色。那裏長着一片黑松和山毛櫸,很多樹木由於年代久遠而倒下,縱橫交錯地堆積在地面,形成一道道無法逾越的路障;這黑壓壓的一片也還留下少數空隙,那都是些懸崖峭壁,我是隻有趴在地上纔敢正眼往下看上一眼的。、貓頭鷹、白尾鷲不時從山洞裏傳來幾聲尖叫;幸而還有幾隻比較常見的小鳥使這寂靜中的恐怖氣氛得以稍減。正是在那裏,我發現了帶鋸齒根的七葉石芥花、仙客來、鳥窠花、拉澤花學名laserpitium,在瑞士,俗名爲laser,中國不產,故按音譯。,還有另外一些花草,使我很久很久爲之欣喜若狂;而周圍的景物在我身上產生了如此強烈的印象,我竟不知不覺地忘了植物學和花草,在如茵的石松和苔蘚上坐了下來,縱情遐想起來了;我想這是宇宙天地間無人知曉的一個隱遁之所,我的迫害者是不會把我發現的。一種驕傲之感油然而生,滲進了我的遐想。我把自己比作是發現了什麼荒島的遊歷家,洋洋自得地思忖:我無疑是天下深入此境的第一人了。我幾乎把自己看成是另一個哥倫布。正當我美滋滋地想到這裏時,忽然聽見離我不遠的地方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音;我想我該沒有聽錯;我再仔細諦聽:又聽到這樣的聲音,而且反覆不已。這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我站起身來,透過茂密的荊棘,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就在離剛纔我還自以爲是曠古以來第一個來客的地方二十步遠的峽谷裏,發現有一座織襪廠。
當時我對這樣一個發現感到的錯綜矛盾的激動心情,真是難以言語形容。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高興,爲在剛纔自以爲是孑然一身的地方重見人跡而高興;但是這個反應卻消失得比閃電還快,馬上就讓位於難以擺脫的痛苦之感,原來即使是在阿爾卑斯山的洞穴裏,我也難逃一心一意要折磨我的人的魔掌。我當時深信,在這廠子裏,沒有參加過以蒙莫朗牧師一七六二年七月,盧梭逃亡至莫蒂埃村。一七六五年九月,住宅被砸,再度出走。盧梭懷疑是當地牧師蒙莫朗在幕後煽動的。爲首的陰謀的人,恐怕連兩個也數不出來。我趕緊把這陰鬱的念頭驅走,不免爲我幼稚的虛榮心以及遭到的懲罰的那種滑稽可笑的方式暗自好笑。
不過,說真的,誰又能料到在一個絕壁之下會發現什麼工廠!世上只有在瑞士這個地方,才能看到粗獷的自然和人們的技藝這兩方面的結合。整個瑞士也可說是一座大城市,街道比聖安東尼街在巴黎第四區,自聖保羅教堂直通巴士底廣場。還寬還長,兩旁長着森林,聳立着山嶺,房屋零星散佈,相互之間都有英國式的庭園相溝通。講到這裏,我又想起前些日子迪·佩魯、德謝尼、皮裏上校、克萊克法官跟我一起進行的一次標本採集。那是在夏斯隆山,站在那山頂上可以看到七個湖。盧梭記憶有誤。能看到七個湖的山不是夏斯隆山leChasseron,而是夏斯拉爾山leChasseral。兩山都是在訥沙泰爾邦。關於此行,德謝尼在他的《雜記》1811中有所記載。有人對我們說,那山上只有一所房子,要是他們不告訴我們說房主是個書商,而且在瑞士買賣亨通的話,我們是絕不會猜出他是何許人的這裏所說的書商並不住在山上,這又是盧梭記憶有誤的一例。。我覺得像這一類的事,比遊歷家的一切記載都更能幫助我們取得對瑞士的正確的認識。
另外還有一件差不多同樣性質的事,也有助於加深我們對和我們很不一樣的人的認識。當我住在格勒諾布爾時時在一七六八年七至八月。,我時常跟當地一位律師波維埃先生到城外採集植物標本,倒不是因爲他喜歡植物學,也不是因爲他精於此道,而只是因爲他自告奮勇跟隨在我的左右,只要有可能,就和我寸步不離。有一天,我們沿着伊澤爾河,在一塊長滿刺柳的地方散步。我看到這些矮樹上的果子有些已經成熟,出於好奇,摘一些放到嘴裏嚐嚐,覺得味道極佳,略微帶酸,就喫將起來解渴;波維埃先生站在我身旁,既不學我的樣,又一言不發。他有一個朋友突然來臨,見我嚼這些果子,就對我說:“哎!先生,您這是在幹什麼呢?您不知道這果子有毒嗎?”“這果子有毒!”我喫驚地高叫。“當然了,誰都知道這東西有毒,本地人誰也不會嘗一嘗的。”我瞧着波維埃先生說:“那您爲什麼不早告訴我呢?”“啊,先生!”他恭恭敬敬地答道,“我可不敢這等冒昧。”對多菲內省人的這種謙卑,我不禁笑了起來,可是還繼續喫我的果子。我一向相信,現在依然相信,任何可口的天然產物都不會有礙身體,只要別喫得太多就是了。然而我現在還得承認,自那天后我還是多少加以注意;除了心裏有點嘀咕外,後來倒還平安無事;我晚飯喫得很香,覺也比平常睡得更熟,雖然頭天喫了十五六顆沙棘,第二天起來時卻安然無恙。第二天,格勒諾布爾城裏所有的人都對我說,這種果子稍爲喫一點就會置人於死命。我覺得這件事是如此可笑,每當我想起來時,總不免對波維埃律師先生這種古怪的謹慎啞然失笑。
那些採集標本之行、植物所在地給我留下的各種印象、這些地方使我產生的想法、採集過程中穿插的那些趣事,所有這一切給我留下的印象,每當我看到在當地採到的標本時,都重新浮上我的腦際。這些美麗的景色、這些森林、湖泊、樹叢、岩石、山嶺,它們的景象一直都在激動着我的心,然而我卻再也看不到了;不過我現在雖不能再回到這些可愛的地方去,但只要把標本冊打開,它就會把我領回那裏。我在那裏收集到的標本足以使我回顧那美妙的景象。這標本冊就是我的採集日記,它使我以新的喜悅重溫往日的採集生活,也跟光學儀器一樣把當年的景象再次呈現在我的眼前。
正是這些附帶的想法所構成的鏈子使我對植物學產生依戀之情。它把使植物學顯得更加可愛的一切思想都串聯起來,喚起我的想象:草地、河流、樹林,荒涼,特別是寂靜,還有在這一切之中感到的安寧,都通過這條鏈子不斷地勾起我的回憶。它使我忘掉了人們對我的迫害,忘掉了他們的仇恨、他們的蔑視、他們的污辱,以及他們用來報答我對他們的誠摯溫馨的感情的一切禍害。它把我帶到安安靜靜的住處,帶到從前跟我生活在一起的淳樸和善的人們之中。它使我回憶起我的童年,回憶起我那些無邪的樂趣,使我重新去回味它,也時常使我在世人從未遭到的悲慘的命運中嚐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