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漫步遐想錄漫步之九 (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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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星期日,我和我的妻子到馬約門去喫飯。飯後,我們穿過布洛涅樹林,直到拉米埃特花園;到了那裏,我們就在草地上的樹陰下坐了下來,等待太陽下山,好從帕西從從容容地回家。二十來個小姑娘由一個修女模樣的人領着來了。她們有的就地坐下,有的就在我們身邊轉悠。正在她們玩耍時,來了一個賣糕餅的人,帶着他的小鼓和轉盤這種買賣帶有賭博性質。轉盤中心樹有一根立柱,一根橫杆可以以它爲中心旋轉,橫杆的一端垂下一根細線,線端有一針。轉盤上從圓心畫有許多道輻射線,把轉盤分成許多格子。將橫杆旋轉後,針停在哪一格,就按該格所標明的數字得彩。,想做點買賣。我看小姑娘們都挺想嚐嚐糕餅的,她們當中有兩三個,顯然身上有幾文錢,就請求那修女准許她們碰碰運氣。當修女還在猶豫,跟孩子們講道理時,我對賣糕餅的說:讓這些小姐每人都轉一回,錢統統由我出。這話一出口,那羣小姑娘個個面有喜色。單憑這一點,即使把我錢包裏的錢統統花光,我也已經得到充分的補償了。
我看她們個個爭先恐後,秩序有點亂,於是就徵得修女的同意,讓她們排成一行,依次去試,然後排到另一邊去。爲了讓每個人至少能得到一塊糕餅,免得有人一無所得而大失所望,我悄悄地對賣糕餅的說,讓他把平常使顧客儘量少中彩的竅門反其道而行之,讓姑娘們儘量多得彩,由我出錢。這麼一來,雖然二十來個小姑娘每人只轉了一次,卻一共得了一百多塊糕餅;我一向反對縱容壞毛病,反對製造不和的偏心,在這一點上是從不動搖的。我的妻子暗示那些得彩多的小姑娘分一點給她們的小夥伴,這麼一來,每人分的也就大致差不多,大家也就都高興了。
我請那修女也來轉一次,心裏卻生怕碰她一個釘子,不料她高高興興地接受了,也跟孩子們一樣轉了一下,取了她應得的一份。我對她表示無限的謝意,並且感到她這一行動體現了一種深合我心的禮貌,比裝腔作勢要好多了。在整個活動期間,孩子們之間不斷有些爭吵,告到我跟前,當她們紛紛到我跟前訴說時,我發現她們雖然沒有哪一個說得上漂亮,可有幾個還挺可愛,足以掩蓋她們的醜陋。
我們最後分手了,雙方都對對方感到滿意,而這個下午就成了我一生中回憶起來最滿意的時刻。這次歡聚並沒有費我多少錢,至多三十個蘇就換來了一百個埃居也難買到的滿足;的確,樂趣是不可用花銷來衡量的;歡樂更樂於跟銅子交朋友,但不願跟金幣結交。後來我多次在同一時刻到同一地點去,希望再次見到這羣小姑娘,可是始終未能如願。
這次遭遇使我想起另外一次類似的娛樂活動,但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是在我混跡於富豪和文人之間,有時不得不共享他們乏味的樂趣的不幸的年代。當我在舍佛萊特盧梭於一七五六年四月遷居巴黎近郊埃皮奈夫人爲他提供的退隱廬。舍佛萊特也是埃皮奈夫婦的產業,離退隱廬不遠。時,正趕上居停主人的生日;他們全家團聚,來慶祝這個節日,吹吹打打,好不熱鬧。演戲、筵席、煙火,樣樣不缺。人們忙得連喘氣的工夫都沒有,與其說是歡樂,倒不如說是給搞得頭昏腦漲。喫過飯以後,大家到大路上去換換空氣,當時正逢集市。人們正在跳舞,紳士老爺們不惜屈尊跟農家姑娘跳將起來,夫人們卻不肯降低自己的身份。集市上正在出售黑麥甜餅。有位青年紳士異想天開,買了一些扔到人羣中去,只見老百姓紛紛來搶,你推我搡,拳打腳踢,滾成一團。別人見到這一情景是如此興高采烈,也就都來效尤。霎時間甜餅滿天飛,姑娘們和小夥子們就跑呀跑呀,擠成了堆,連胳膊都要累折了。大夥看了也都心花怒放。我也不好意思不從俗,然而心裏卻不像他們那麼歡快。不大一會兒,我感到掏腰包讓別人擠成一團,實在不是什麼樂趣,就離開他們,獨自到集市上去閒逛。集市上各色商品琳琅滿目,使我賞心悅目。有個小姑娘攤子上還有那麼十來個乾癟蘋果,很想早點脫手。她身邊有五六個薩瓦小夥子薩瓦地區在今法國東部與瑞士、意大利接壤處,十八世紀屬撒丁王國。當時薩瓦人在巴黎的多半當清煙囪工人和搬運工。也很想讓她早點收攤,可身上總共不過兩三個銅子兒,買不了幾個蘋果。對他們來說,這個攤子就是赫斯珀裏得斯在希臘神話中,赫斯珀裏得斯是夜神赫斯珀洛斯的四個女兒,她們守衛大地女神該亞作爲結婚禮物送給天后赫拉的金蘋果樹。的果園,那小姑娘就是看守這園子的那條龍。這一喜劇場面叫我樂了好大一陣子,最後我把小姑娘的那些蘋果全都買了下來,叫她分給那幾個小夥子,這才收了場。這時我看到了使人心歡暢的最甘美的場面,看到了愉快的心情跟青年的純真出現在我周圍的幾個小夥子的臉上。在場的人看到這情景,也都共享這一愉快,而我呢,花這麼小的代價就享到這一歡樂,更因它出之我手而感到高興。
當我把我得到的樂趣跟前面所說的那種樂趣加以比較時,我滿意地感到自然而健康的樂趣與由擺闊心理產生的樂趣之間的不同,後者幾乎就是捉弄人的樂趣,是純粹出之於鄙視別人的樂趣。當你看到由於貧困而失去身份的人,爲了搶奪幾塊扔到他們腳下、沾滿爛泥的甜餅而擠成一團,滾成一堆,拳打腳踢時,又能得到什麼樂趣呢?
至於我,當我仔細思考我在這樣的場合所感到的滿足到底是哪一種時,我發現這種滿足並不是出之做了什麼好事的感覺,而更多地是看到流露喜色的笑臉時的那種樂趣。這樣一種表情雖然深入我心,但我總覺得它的魅力純粹是感官方面的魅力。如果我不能親眼目睹別人由於我做了什麼事而產生的滿意心情,儘管我確信他有那種心情,我也覺得只是得到了不充分的享受。我這種樂趣甚至是一種忘我的樂趣,與我自己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並無關係。在羣衆節日娛樂的場合中,看到他們滿面笑容的這種樂趣向來都對我有強烈的吸引力,然而這樣的期待在法國卻時常落空。法蘭西民族雖然自詡是歡快的民族,在它的遊樂活動中卻很少流露出歡快之情。從前我常到巴黎郊區的小酒店裏去看普通老百姓跳舞,可是他們的舞蹈是如此乏味,舞姿又是如此沉悶笨拙,我在離去時,心中懷着的不是喜悅而是難受。而在日內瓦和瑞士,笑聲並不是不斷地化爲無聊的惡意和捉弄的,羣衆節日活動中到處都洋溢着滿意和歡快的心情。在這樣的活動中,貧困並沒有顯示出它可憎的形象,豪華也並不那麼咄咄逼人。幸福、友愛、融洽之感促使人們心花怒放,而在這純潔的歡快氣氛中,各不相識的人時常相互攀談,相互擁抱,相互邀請對方來共同歡享節日的歡樂。我自己用不着親自參加這樣的活動,就能享受這節日的歡樂。我只消從旁觀看,就能和別人一起同享,而在這麼多歡快的面孔中,我確信沒有哪一個人的心能比我的更加歡暢。
這雖只是一種感官的樂趣,其中卻含有一定的倫理道德。何以見得?因爲當我明白壞人臉上的得意歡快的表情只不過表明他們的壞心腸已經得到滿足時,這同樣的面容不但不能使我愉悅高興,反而只使我痛苦悲憤得心如刀割。只有純潔的愉快的表情才能使我的心感到欣悅。殘酷的、嘲弄人的愉快的表情使我悲痛傷心,儘管這種愉快之情與我毫無干係。這樣兩種愉快的表情,由於它們發自如此不同的內心,不可能是完全相同的,然而它們畢竟都是愉快的表情,它們之間的差異顯然不像它們在我心底激起的反應的差異那樣懸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