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漫步遐想錄漫步之九 (第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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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痛苦和悲傷的表情更加敏感,當我看到這樣的表情時,內心總是異常激動,比這些表情本身所體現的感情還要強烈。想象力起着加強感覺的作用,使我把自己就看成是個受苦的人,也時常使自己比這個人還要難過。我也看不得人家流露出慍色的臉,特別是當我有理由認爲這種不快是與我有關的時候。我從前曾經傻得讓人拽到有些人的家裏去住,那裏的僕役總讓我爲他們的主人的接待付出高昂的代價,我也不知爲他們在無可奈何地侍候我時的那副陰沉不快的嘴臉付過多少埃居。我這個人對能觸動人的感情的景象,特別是對那些帶有歡樂或痛苦、親切或憎惡之情的臉,總是特別容易動容,見到這樣的表情,感情就爲之所動,除了一走了之以外,從來無法逃脫。陌生人的一個臉色、一個手勢、一個眼神都足以擾亂我的歡樂或稍減我的痛苦。只有當我只身獨處時我才完全屬於我自己,除此以外,我就是周圍所有的人的玩物。
我曾在上流社會里生活過,當我在所有的人眼裏只看到一片善意,或在不認識我的人的眼中看到既非善意也非惡意的眼光時,我是生活得快樂的。可是今天,有人一個勁兒讓更多的人認識我,卻不讓他們知道我的人品,我一上街就免不了要看到叫我傷心的景象;我趕緊邁開大步向田野奔去;只要一見一片翠綠,我就能透過氣來。我愛孤寂的生活,這又何足爲奇呢?我在人們臉上看到的只是敵意,而大自然則永遠向我露出笑臉。
應該承認,只要人們不認識我這張臉,我生活在他們之中還是感到樂趣的。然而人們卻不大肯把這種樂趣賜給我。幾年以前,我還喜歡串村走鄉,在大清早觀看農民修理連枷,觀看婦女在門口看管孩子。這種景象裏有着震動我心的無以名之的東西。有時我不知不覺地停下步來,看着這些善良的人的一舉一動,莫名其妙地暗自讚歎。我也不知是否有人見我爲這小小的樂趣動了感情,是否有人一心要剝奪我這種樂趣,反正從人們在我走過時面部表情的變化,從人們見到我時的神色,我不能不知道有人是竭力要剝奪我這種隱姓埋名的樂趣的。在殘廢軍人院附近,這種事情表現得就更加突出。我對這個優良的機構向來是很感興趣的。當我看到那些老人時,總是滿懷深情和敬意,他們可以像斯巴達的老人那樣說:
當年我們也曾經
年輕、勇敢、有膽量。普魯塔克的《李蘇格傳》中說到斯巴達人在民間節日中總有三組舞蹈。先是老年人組,邊舞邊唱這兩行歌詞,接着成人組唱“我們當今正這樣,誰來也都能抵擋”,然後兒童組唱“我們將來也一樣,一代要比一代強”。
我最喜愛的散步場所之一就是軍官學校附近,我在那裏高興地碰到幾位殘廢軍人,他們還保持着往日軍人的善良,在經過我身邊時跟我打個招呼。這個招呼使我非常高興,加強了我在見到他們時的樂趣,我的心也對他們給以百倍的回報。我這人從來不會掩飾我所受到的感動,所以那時就時常講起殘廢軍人,講起我在看到他們時是如何受到感動。這就錯了。沒有多久,我發現我在他們心目中不再是個陌生人了,或者說得更正確些,我在他們眼裏變得更陌生了,因爲他們用跟公衆同樣的眼光來看我了。往日的善良消失了,招呼也不打了。令人厭惡的神氣和兇狠的目光代替了他們最初的禮貌。軍人所習慣的坦率使得他們不像別人那樣用輕蔑和姦詐的面具來掩蓋他們的敵意,他們公開對我表示最強烈的仇恨;最慘的是,有些人竟然把他們的憤怒發泄得無以復加。
從此以後,我到殘廢軍人院附近散步的興致就沒有那麼濃了。然而,我對他們的感情卻並不取決於他們對我的感情,當我看到這些保衛過祖國的老戰士時,總是滿懷敬意和興趣的;不過,我對他們是如此公正,而他們卻如此回報,總不免爲之感到難受。當我偶爾碰到個別殘廢軍人不聽別人的教唆,或者不識我的面貌,沒有對我表示任何反感時,他跟我打的招呼也就補償了別人那可憎的神氣。我就把別人統統忘了,一心只想着這一個,同時設想他的心也跟我的心一樣,是不讓仇恨進入的。去年有一天,當我過河到天鵝島天鵝島,位於塞納河中,在帕西今第十六區和格勒內爾今第十五區之間。上去散步時,就還曾得到過這樣的樂趣。一個可憐的老殘廢軍人正坐在船上等候別人上船一起過河。我上了船,讓船伕馬上開船。當時正是漲水季節,過河的時間得長些。我幾乎不敢跟這位軍人搭訕,唯恐跟平常一樣碰一鼻子灰,然而他那善良的神態終於使我放下了心,我們就攀談起來。我覺得他挺通情達理,也很有德行。我對他那爽直親切的口吻感到意外和高興。我已經很久沒有領受過這樣的好意了。當我聽說他剛從外省來到巴黎,我的意外之感也立即消失了。我明白這是因爲人家還沒有把我的面貌特徵告訴他,也沒有教唆他應該如何行事。我利用這個隱姓埋名的身份,和一個“人”談了一陣,從我得到的甘美當中,我感到,即使是最普通的樂趣,如果難得嚐到,也足以提高這樂趣的價值。在下船時,他掏出兩個子兒。我把渡資付了,請他把錢放回衣兜,心裏卻還怕他會勃然大怒呢。幸而事實不是如此,恰恰相反,他對我的好意看來是頗爲感動的,特別是當我見他比我歲數還大而扶他下船時,這份感動就更加明顯。我當時竟是那麼孩子氣,居然縱情大哭,這又誰能料到呢?我真想給他一個二十四個蘇的銀幣去買點菸草,可我不敢。同樣的膽怯心情也時常阻礙我去做一些原可使我不勝愉快的好事,所以我只好徒然哀嘆我的笨拙。這一次,在跟這位老殘廢軍人分手時,我心想,如果我做了好事,又用金錢來貶低它的價值,玷污它的無私,豈不違背了我自己的原則嗎?這樣一想,我也就心安理得了。對那些需要得到幫助的人,應該毫不遲疑地提供援助;而在日常生活的交往中,就該憑天然的善心和禮貌行事,別讓任何帶有銅臭的東西來敗壞或玷污這如此純潔的源泉。據說在荷蘭,連問人鐘點或請人指路都要付錢。把人之常情的這點最微不足道的義務都要當成買賣來做,這樣的人也未免太可鄙了。
我注意到,只有在歐洲,在家留宿客人也要收錢。而在整個亞洲,留宿客人是根本不取分文的。我也知道,那裏並沒有那麼多的奢侈品。但是當你能說:“我是人,受到人的接待;是純潔的人情給了我這頓飯餐”時,難道這是微不足道的事嗎?當你的心比你的身體受到更好的款待時,物質上小小的匱乏是算不了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