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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勒律治把難題留給了閱讀,然後他指責了多數人對待詞語的輕率態度,他的指責使他顯得模棱兩可,一方面表達了他對流行的閱讀方式的不滿,另一方面他也沒有放過那些不負責任的寫作。其實根源就在這裏,正是那些輕率地對待詞語的寫作者,而且這樣的惡習在每一個時代都是蔚然成風,當胡安·魯爾福以自己傑出的寫作從而獲得永生時,另一類作家傷害文學的寫作,也就是寫作的惡習也同樣可以超越死亡而世代相傳。這就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爲什麼要區分作品的浩瀚和作品的數量的理由,也是柯勒律治尋找第四類閱讀的熱情所在。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文章裏繼續寫道:“當有人對卡洛斯·維洛說我能夠整段整段地背誦《佩德羅·巴拉莫》時,我依然沉醉在胡安·魯爾福的作品中。其實,情況還遠不止於此;我能夠背誦全書,且能倒背,不出大錯。並且我還能說出每個故事在我讀的那本書的哪一頁上,沒有一個人物的任何特點我不熟悉。”
還有什麼樣的閱讀能夠像馬爾克斯這樣持久、赤誠、深入和廣泛?就是對待自己的作品,馬爾克斯也很難做到不出大錯地倒背。在柯勒律治欲言又止之處,加西亞·馬爾克斯更爲現實地指出了閱讀存在着無邊無際的廣泛性。對馬爾克斯而言,完整的或者片斷的,最終又是不斷地對《佩德羅·巴拉莫》的閱讀過程,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是一次次寫作的過程,“沒有一個人物的任何特點我不熟悉”,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閱讀成爲了另一支筆,不斷複寫着,也不斷續寫着《佩德羅·巴拉莫》。不過他沒有寫在紙上,而是寫進了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之河。然後他換了一支筆,以完全獨立的方式寫下了《百年孤獨》,這一次他寫在了紙上。
實際上,胡安·魯爾福在《佩德羅·巴拉莫》和《烈火中的平原》的寫作中,已經顯示了寫作永不結束的事實,這似乎也是存在於一切優秀作品中的事實。就像貝瑞遜讚揚海明威《老人與海》“無處不洋溢着象徵”一樣,胡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也具有了同樣的品質。作品完成之後寫作的未完成,這幾乎成爲了《佩德羅·巴拉莫》最重要的品質。在這部只有一百多頁的作品裏,似乎在每一個小節的後面都可以將敘述繼續下去,使它成爲一部一千頁的書,成爲一部無盡的書。可是誰也無法繼續《佩德羅·巴拉莫》的敘述,就是胡安·魯爾福自己也同樣無法繼續。雖然這是一部永遠有待於完成的書,可它又是一部永遠不能完成的書。不過,它始終是一部敞開的書。
胡安·魯爾福沒有邊界的寫作,也取消了加西亞·馬爾克斯閱讀的邊界,這就是馬爾克斯爲什麼可以將《佩德羅·巴拉莫》背誦下來。就像胡安·魯爾福的寫作沒有完成一樣,馬爾克斯的閱讀在每一次結束之後也同樣沒有完成,如同他自己的寫作。現在,我們可以理解加西亞·馬爾克斯爲什麼在胡安·魯爾福的作品裏讀到了索福克勒斯般的浩瀚,是因爲他在一部薄薄的書中獲得了無邊無際的閱讀。同時也可以理解馬爾克斯的另一個感受:與那些受到人們廣泛談論的經典作家不一樣,胡安·魯爾福的命運是——受到了人們廣泛的閱讀。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