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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的敘述如同深淵的召喚,使阿瑪麗亞一家的悲劇顯得深不見底,哪怕敘述結束後,她們的悲劇仍然無法結束。這正是卡夫卡爲什麼會令人不安和戰慄的原因。阿瑪麗亞和她家庭悲慘的形象,是通過奧爾珈向K的講述呈現出來的,這個震撼人心的章節在《城堡》的敘述裏彷彿是節外生枝,它使《城堡》一直平衡均勻的敘述破碎了,如同阿瑪麗亞破碎的命運。人的命運和敘述同時破碎,卡夫卡由此建立了敘述的高潮。其他作家都是敘述逐漸圓潤後出現高潮的段落,卡夫卡恰恰相反。在這破碎的章節裏,卡夫卡將權威的深不可測和村民的麻木不仁凝聚到了一起,或者說將性的體驗和權力的體驗凝聚到了一起。
有一個事實值得關注,那就是卡夫卡和性的關係影響了《城堡》中K的性生活。在卡夫卡留下的日記、書信和筆記裏,人們很難找到一個在性生活上矯健的身影;與此相對應的敘述作品也同樣如此,偶爾涉及的性的段落也都是草草收場。這位三次訂婚又在婚禮前取消了婚約的作家給人留下了軟弱可欺的印象,而且他的三次訂婚裏有兩次是和同一位姑娘。他和一位有夫之婦密倫娜的通信,使他有過短暫的狂熱,這樣的狂熱使他幾次提出了約會的非分之想,每一次都得到了密倫娜潑來的一盆冷水,這位夫人總是果斷地回答:不行!因此,當有人懷疑卡夫卡一生中是否有過健康有力的性經歷時,我感到這樣的懷疑不會是空穴來風。退後一步說,即便卡夫卡的個人隱私無從證實,他在性方面的弱者的形象也很難改變。確切地說,卡夫卡性的經歷很像他的人生經歷,或者說很像K的經歷;真正的性,或者說是卡夫卡嚮往中的性,對於他就像是城堡對於K一樣,似乎永遠是可望而不可即。
他在給密倫娜夫人的信中似乎暗示了他有這方面的要求,而在他其他的書信和日記裏連這樣的跡象都沒有。他只是在筆記裏寫下了一句令人不知所措的話:“它猶如與女人們進行的、在牀上結束的鬥爭。”沒有人知道這樣的比喻針對什麼,人們可以體驗到的是這句話所涉及的性的範圍裏沒有愛的成分,將性支撐起來的慾望是由鬥爭組建的。另一個例子是K的經歷,這位城堡的不速之客在第一夜就嚐到了性的果子。在那個陰暗的章節裏,卡夫卡不作任何鋪墊的敘述,使弗麗達成爲了K的不速之客。這一切發生的是如此的突然,當人們還在猜測着K是否能夠獲得與象徵着權力的克拉姆見面的機會時,克拉姆的情人弗麗達嬌小的身子已經在K的手裏燃燒了。“他們在地上滾了沒有多遠,砰的一聲滾到了克拉姆的房門前,他們就躺在這兒,在積着殘酒的坑坑窪窪和扔在地板上的垃圾中間。”然後,卡夫卡寫道:“他們兩個人像一個人似的呼吸着,兩顆心像一顆心一樣的跳動着。”這似乎是性交正在進行時的體驗,接下去的段落似乎預示着高潮來臨時的體驗:“K只覺得自己迷失了路,或者進入了一個奇異的國度,比人類曾經到過的任何國度都遠,這個國度是那麼奇異,甚至連空氣都跟他故鄉的大不相同,在這兒,一個人可能因爲受不了這種奇異而死去,可是這種奇異又是那麼富於魅力,使你只能繼續向前走,讓自己越迷越深。”
與卡夫卡那一段筆記十分近似,上述段落裏K對性的體驗沒有肉體的慾望;不同的是K和弗麗達的經歷不是牀上的鬥爭,卡夫卡給予了他們兩人以同一個人的和諧,當然這是缺乏了性慾的和諧,奇怪的是這樣的和諧裏有着虛幻的美妙,或者說上述段落的描寫展示了想象中的性過程,而不是事實上的性過程。卡夫卡純潔的敘述充滿了孩子般的對性的憧憬,彷彿是一個沒有這樣經歷的人的種種猜測。當卡夫卡將其最後的體驗比喻成一個奇異的國度,一個比人類曾經到過的任何國度都要遠的國度時,卡夫卡內心深處由來已久的尷尬也就如日出般升起,他和K的外鄉人的身份顯露了出來。“連空氣都跟他故鄉的大不相同”,於是K和弗麗達的性高潮成爲了憂鬱的漂泊之旅。
是否可以這麼說,就是在自身的性的經歷裏,卡夫卡仍然沒有獲得主人的身份。如果這一點能夠確認,就不難理解在《城堡》的敘述裏,爲什麼性的出現總是和權力糾纏到一起。我的意思是說卡夫卡比任何人都更爲深刻地瞭解到性在社會生活中可以無限延伸。就像是一個失去了雙腿的人會獲得更多的凝視的權利,卡夫卡和性之間的陌生造成了緊張的對峙,從而培養了他對其長時間注視的習慣,這樣的注視已經超越了人們可以忍受的限度,並且超越了一個時代可以忍受的限度。在這樣的注視裏,他冷靜和深入地看到了性和官僚機器中的權力如何合二爲一,“兩顆心像一顆心一樣跳動着”。因此在《城堡》的敘述裏,同時指出權力深不可測和村民麻木不仁的,就是性的路標。
最後我要說的是,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內心造就了卡夫卡的寫作?我的感受是他的日記比他的敘述作品更能說明這一點。他在一九二二年一月十六日的日記中寫道:“兩個時鐘走得不一致。內心的那個時鐘發瘋似的,或者說着魔似的或者說無論如何以一種非人的方式猛跑着,外部的那個則慢吞吞地以平常的速度走着。除了兩個不同世界的互相分裂之外,還能有什麼呢?而這兩個世界是以一種可怕的方式分裂着,或者至少在互相撕裂着。”卡夫卡的一生經歷了什麼?日記的回答是他在互相撕裂中經歷了自己的一生。這有助於我們理解阿瑪麗亞一家的命運爲什麼在破碎後還將不斷地破碎下去,也使我們意識到這位與人們格格不入的作家爲什麼會如此陌生。
內心的不安和閱讀的不知所措困擾着人們,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沒有人們已經習慣的文學出路,或者說其他的出路也沒有,人們只能留下來,儘管這地方根本不是天堂,而且更像是地獄,人們仍然要留下來。就像那個永遠無法進入城堡的K一樣,悲哀和不斷受到傷害的K仍然要說:“我不能離開這裏。我來到這兒,是想在這兒待下來的。我得在這兒待着。”K只能待在城堡的邊緣,同樣的命運也屬於卡夫卡和《城堡》的讀者,這些留下來的讀者其實也只是待在可以看見城堡的村莊裏,卡夫卡敘述的核心就像城堡拒絕K一樣拒絕着他們。城堡象徵性的存在成爲了卡夫卡敘述的不解之謎,正是這樣的神祕之謎召喚着人們,這似乎是地獄的召喚,而且是永遠無法走近的召喚。然後令人不安的事出現了,卡夫卡和K這兩個沒有主人身份的外來者,也使走進他們世界的讀者成爲了外來者。K對自己說:“究竟是什麼東西引誘我到這個荒涼的地方來的呢,難道就只是爲了想在這兒待下來嗎?”被卡夫卡和K剝奪了主人身份的讀者,也會這樣自言自語。
一九九九年八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