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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目瞭然的是他在《歡樂》裏創造了一個母親,不管這個母親是莫言爲自己的內心創造的,還是爲別人的閱讀創造的,批評者們都將齊文棟的母親視爲了自己的母親。
問題就在這裏,這是強迫的閱讀,閱讀者帶着來自母親乳頭的甜蜜回憶和後來的養育之恩,在閱讀《歡樂》之前已經設計完成了母親的形象,溫暖的、慈祥的、得體的、乾淨的、偉大的……這樣一個母親,他們將自己事先設定的母親強加到齊文棟的母親之上,結果發現她們不是一個母親,她們疊不到一起,最重要的是她們還格格不入。
齊文棟的母親爲什麼一定要成爲他們的母親呢?敘述者和閱讀者的衝突就在這裏,也就是母親應有的形象是不是必須得到保護?是不是不能遭受破壞?就是修改也必須有一些原則上的限定。
因此,母親的形象在虛構作品中逐漸地成爲了公共產物,就像是一條道路,所有的人都可以在上面行走;或者是天空,所有的人都可以抬起頭來注視。閱讀者雖然有着不同的經歷,對待自己現實中的母親或者熱愛,或者恨,或者愛恨交加,可是一旦面對虛構作品中的母親,他們立刻把自己的現實,自己的經歷放到了一邊,他們步調一致地哭和步調一致地笑,因爲這時候母親只有一個了,他們自己的母親消失到了遺忘之中,彷彿從來就沒有過自己的母親,彷彿自己是從試管裏出來的,而不是莫言那樣:“母親的陰道是我用頭顱走過的最早的、最坦蕩最曲折、最痛苦也最歡樂的漫長又短暫的道路。”
所以,當莫言讓一隻跳蚤爬進齊文棟母親的陰道時,莫言不知道自己已經傷天害理了,他讓一隻跳蚤爬進了他們的母親,即屬於一個集體的母親的陰道,而不是齊文棟一個人的母親的陰道。
母親的形象在很多時候都只能是一個,就像祖國只有一個那樣。另一方面對於每一個個人來說,母親確實也只能是一個,一個人可以在兩個以上的城市裏居住,卻不能在幾個子宮之間旅遊,來自生理的優勢首先讓母親這個形象確定了下來,就像是確定一條河流一條道路,確定了母親獨一無二的地位。於是母親這個詞語就意味着養育,意味着自我犧牲,意味着無窮無盡的愛和無窮無盡的付出,而且這一切當我們還在子宮裏時就已經開始了。
所以當他們拒絕《歡樂》時,很大程度上是因爲《歡樂》中母親的形象過於真實,真實到了和他們生活中的母親越來越近,而與他們虛構中的母親越來越遠。這裏表達出了他們的美好願望,他們在生活中可以接受母親的醜陋,然而虛構中的母親一定要值得他們驕傲。因爲他們想得到的不是事實,而是願望。他們希望看到的不是一個自己的母親,而是一個屬於集體的母親。這個母親可以這樣,也可以那樣,但必須是美好的。而《歡樂》中齊文棟的母親卻是紫色的肚皮,弓一樣的肋條,破爛的嘴巴。
在我們的語言裏(漢語),幾乎不可能找到另一個詞語,一個可以代替或者說可以超越“母親”的詞語,母親這兩個字在漢語裏顯示出了她的至高無上。也許正因爲她高高在上,母親這個詞語所擁有的含義變得越來越抽象,她經常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條著名河流的代名詞,甚至經常是一個政黨的代名詞。而當她真正履行自己的職責,在兒女的面前伸過去母親的手,望過去母親的目光,發出母親的聲音時,她又揹負沉重的道義,她必須無條件地去愛,她甚至都不能去想到自己。這時候她所得到的回報往往只是口語化的“媽媽”或者口語化的“娘”,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呢?在現實中她可以得到兒女更多的回報,然而作爲一個語言中最爲高尚的典範,母親這個詞語是不應該有私心雜念的。
這就是人們爲什麼要歌唱母親,被母親熱愛的人在歌唱,被母親拋棄的人也在歌唱,值得注意的是他們所歌唱的母親,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是虛構的母親了。事實上歌唱本身具有的抒情和理想色彩已經決定了歌唱者的內心多於現實,人們在歌唱母親的時候,其實是再一次地接受了母親所給予的養育,給予的愛,儘管這是歌唱者自己虛構出來的,可是這虛構出來的愛往往比現實中所得到的愛更爲感人,因此歌唱母親成爲了人們共同的願望,同時也成爲了人們表白自己良知的最好時刻。
現在讓我們重新回到《歡樂》裏來,當他們認爲《歡樂》褻瀆了母親這個形象時,事實上是在對一種敘述方式的拒絕,在他們看來,《歡樂》的敘述者選擇了泥沙俱下式的敘述,已經違反了閱讀的規則,更爲嚴重的是《歡樂》還選擇了喪失良知的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