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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們有必要再來看看莫言的這部作品,這部在敘述上有着驚人力量的作品怎樣寫到了母親。
作爲母親的兒子,作爲《歡樂》敘述的執行者,齊文棟走上告別人世之路時,他的目光已經切割了時間,時間在《歡樂》裏化作了碎片,碎片又整理出了一個又一個的事實,如同一場突然來到的大雪,在我們的眼前紛紛揚揚。
敘述語言的豐富變化和敘述事實的鋪天蓋地而來,讓我們覺得《歡樂》這部不到七萬字的虛構作品,竟然有着像土地一樣的寬廣。而這一切都發生在一雙臨終的眼睛裏,發生在一條短暫的道路上,齊文棟走上自我毀滅時的重溫過去,彷彿是一生的重新開始,就像他重新用頭顱走過了母親最坦蕩最曲折、最痛苦也最歡樂的漫長又短暫的陰道。
在齊文棟臨終的眼睛裏,母親是瘦小的、軟弱的,並且還是醜陋的,就像那個充滿激情和熱愛的段落裏所展示的那樣:肚臍眼積滿了污垢,弓一樣的肋條和破爛不堪的嘴。
應該說,這樣的母親正在喪失生存的能力,然而齊文棟所得到的唯一的保護就是來自於這樣一個母親。
齊文棟,一個年輕的,雖然不是強壯的,可也是健康的人,被這樣的一個母親愛護着。在這裏,莫言用強壯的聲音來講述軟弱的力量。這正是莫言對現實所具有的卓越的洞察能力,也是莫言卓越的敘述所在。
爲什麼一定要抬起頭來才能看到天空呢?低着頭時同樣也能看到天空,不管他是用想象看到的,還是用別的更爲隱祕的方式看到的,總之他看到天空的方式與衆不同。而更多的人往往是在流鼻血的時候,纔會被迫抬起頭來去看天空。
在《歡樂》裏,莫言敘述的母親是一個衰落了的母親。可以說所有人都有機會親眼看見自己母親的衰落,母親從最開始的強大,從年輕有力,胸前的乳房裏有着取之不盡的乳汁開始,慢慢地走向衰落,乳房成了泄了氣的破皮球,曾經保護着我們的母親需要我們來保護了。穿越車輛不斷的馬路時,不再是她牽着我們的手,而是我們牽着她的手了。
莫言講述的正是這樣一個令人悲哀的事實,一個正在倒塌的形象,然而這時候的母親恰恰又是最有力量的,正像一位英國女作家所說的那樣:“時間和磨難會馴服一個青年女子,但一個老年婦女是任何人間力量都無法控制的。”
因此莫言在《歡樂》裏歌唱母親全部的衰落時,他其實是在歌唱母親的全部榮耀;他沒有直接去歌唱母親昔日的榮耀,是因爲他不願意在自己的歌唱裏出現對母親的炫耀;他歌唱的母親是一個真實的母親,一個時間和磨難已經馴服不了的母親,一個已經山河破碎了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