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華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二十多年前,有那麼一兩個星期的時間,我突然迷上了作曲。那時候我還是一名初中的學生,正在經歷着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我記得自己當時怎麼也分不清上課和下課的鈴聲,經常是在下課鈴響時去教室上課了,與蜂擁而出的同學們迎面相撞,我才知道又弄錯了。那時候我喜歡將課本捲起來,插滿身上所有的口袋,時間一久,我所有的課本都失去了課本的形象,像茶葉罐似的,一旦掉到地上就會滾動起來。我的另一個傑作是,我把我所有的鞋都當成了拖鞋,我從不將鞋的後幫拉出來,而是踩着它走路,讓它發出那種只有拖鞋纔會有的漫不經心的聲響。接下去,我欣喜地發現我的惡習在男同學中間蔚然成風,他們的課本也變圓了,他們的鞋後幫也被踩了下去。
這大概是一九七四年,或者一九七五年的事,“文革”進入了後期,生活在越來越深的壓抑和平庸裏,一成不變地繼續着。我在上數學課的時候去打籃球,上化學或者物理課時在操場上游蕩,無拘無束。然而課堂讓我感到厭倦之後,我又開始厭倦自己的自由了,我感到了無聊,我愁眉苦臉,不知道如何打發日子。這時候我發現了音樂,準確的說法是我發現了簡譜,於是在像數學課一樣無聊的音樂課裏,我獲得了生活的樂趣,激情回來了,我開始作曲了。
應該說,我並不是被音樂迷住了,我在音樂課上學唱的都是我已經聽了十來年的歌,從《東方紅》到革命現代京劇,我熟悉了那些旋律裏的每一個角落,我甚至都能夠看見裏面的灰塵和陽光照耀着的情景,它們不會吸引我,只會讓我感到頭疼。
可是有一天,我突然被簡譜控制住了,彷彿裏面伸出來了一隻手,緊緊抓住了我的目光。當然,這是在上音樂課的時候,音樂老師在黑板前彈奏着風琴,這是一位儒雅的男子,有着圓潤的嗓音,不過他的嗓音從來不敢涉足高音區,每到那時候他就會將風琴的高音彈奏得非常響亮,以此矇混過關。其實沒有幾個學生會去注意他,音樂課也和其他的課一樣,整個教室就像是廟會似的,有學生在進進出出,另外一些學生不是坐在桌子上,就是背對着黑板與後排的同學聊天。就是在這樣的情景裏面,我被簡譜迷住了,而不是被音樂迷住。
我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原因,可能是我對它們一無所知。不像我翻開那些語文、數學的課本,我有能力去讀懂裏面正在說些什麼。可是那些簡譜,我根本不知道它們在幹什麼,我只知道我所熟悉的那些歌一旦印刷下來就是這副模樣,稀奇古怪地躺在紙上,暗暗講述着聲音的故事。無知構成了神祕,然後成爲了召喚,我確實被深深地吸引了,而且勾引出了我創作的慾望。
我絲毫沒有去學習這些簡譜的想法,直接就是利用它們的形狀開始了我的音樂寫作,這肯定是我一生裏唯一的一次音樂寫作。我記得我曾經將魯迅的《狂人日記》譜寫成音樂,我的做法是先將魯迅的作品抄寫在一本新的作業簿上,然後將簡譜裏的各種音符胡亂寫在上面,我差不多寫下了這個世界上最長的一首歌,而且是一首無人能夠演奏,也無人有幸聆聽的歌。
這項工程消耗了我幾天的熱情,接下去我又將語文課本里其他的一些內容也打發進了音樂的簡譜,我在那個時期的巔峯之作是將數學方程式和化學反應也都譜寫成了歌曲。然後,那本作業簿寫滿了,我也寫累了。這時候我對音樂的簡譜仍然是一無所知,雖然我已經暗暗擁有了整整一本作業簿的音樂作品,而且爲此自豪,可是我朝着音樂的方向沒有跨出半步,我不知道自己胡亂寫上去的樂譜會出現什麼樣的聲音,只是覺得看上去很像是一首歌,我就完全心滿意足了。
不久之後,那位嗓音圓潤的音樂老師因爲和一個女學生有了性的交往,離開學校去了監獄,於是音樂課沒有了。此後,差不多有十八年的時間,我不再關心音樂,只是偶爾在街頭站立一會兒,聽上一段正在流行的歌曲,或者是經過某個舞廳時,順便聽聽裏面的舞曲。
一九八三年,我開始了第二次的創作,當然這一次沒有使用簡譜,而是使用語言,我像一個作家那樣地寫作了,然後像一個作家那樣地發表和出版自己的作品,並且以此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