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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音樂開始影響我的寫作了,確切的說法是我注意到了音樂的敘述,我開始思考巴托克的方法和梅西安的方法,在他們的作品裏,我可以更爲直接地去理解藝術的民間性和現代性,接着一路向前,抵達時間的深處,路過貝多芬和莫扎特,路過亨德爾和蒙特威爾第,來到了巴赫的門口。從巴赫開始,我的理解又走了回來,然後就會意識到巴托克和梅西安獨特品質的歷史來源,事實上從巴赫就已經開始了,這位巴洛克時代的管風琴大師其實就是一位遊吟詩人,他來往於宮廷、教堂和鄉間,於是他的內心逐漸地和生活一樣寬廣,他的寫作指向了音樂深處,其實也就指向了過去、現在和未來。如何區分一位藝術家身上兼而有之的民間性和現代性,在巴赫的時候就已經不可能,兩百年之後在巴托克和梅西安那裏,區分的不可能得到了繼承,並且傳遞下去。儘管後來的知識分子虛構了這樣的區分,他們像心臟外科醫生一樣的實在,需要區分左心室和右心室,區分肺動脈和主動脈,區分肌肉縱橫間的分佈,從而使他們在手術檯上不會迷失方向。可是音樂是內心創造的,不是心臟創造的,內心的寬廣是無法解釋的,它由來已久的使命就是創造,不斷地創造,讓一個事物擁有無數的品質,只要一種品質流失,所有的品質都會消亡,因爲所有的品質其實只有一種。這是巴赫給予我的教誨。
我要感謝門德爾松,一八二九年他在柏林那次偉大的指揮,使《馬太受難曲》終於得到了它應得的榮耀。多少年過去了,巴赫仍然生機勃勃,他成爲了巴洛克時代的驕傲,也成爲了所有時代的驕傲。我無幸聆聽門德爾松的詮釋,我相信那是最好的。我第一次聽到的《馬太受難曲》,是加德納的詮釋,加德納與蒙特威爾第合唱團演繹的巴赫也足以將我震撼。我明白了敘述的豐富在走向極致以後其實無比單純,就像這首偉大的受難曲,將近三個小時的長度,卻只有一兩首歌曲的旋律,寧靜、輝煌、痛苦和歡樂重複着這幾行單純的旋律,彷彿只用了一個短篇小說的結構和篇幅就表達了文學中最綿延不絕的主題。一八四三年,柏遼茲在柏林聽到了它,後來他這樣寫道:
每個人都在用眼睛跟蹤歌本上的詞句,大廳裏鴉雀無聲,沒有一點聲音,既沒有表示讚賞,也沒有指責的聲音,更沒有鼓掌喝彩,人們彷彿是在教堂裏傾聽福音歌,不是在默默地聽音樂,而是在參加一次禮拜儀式。人們崇拜巴赫,信仰他,毫不懷疑他的神聖性。
我的不幸是我無法用眼睛去跟蹤歌本上的詞句,我不明白蒙特威爾第合唱團正在唱些什麼,我只能去傾聽旋律和節奏的延伸,這樣反而讓我更爲仔細地去關注音樂的敘述,然後我相信自己聽到了我們這個世界上最爲美妙的敘述。在此之前,我曾經在《聖經》裏讀到過這樣的敘述,此後是巴赫的《平均律》和這一首《馬太受難曲》。我明白了柏遼茲爲什麼會這樣說:“巴赫就像巴赫,正像上帝就像上帝一樣。”
此後不久,我又在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七交響曲》第一樂章裏聽到了敘述中“輕”的力量,那個著名的侵略插部,侵略者的腳步在小鼓中以一百七十五次的重複壓迫着我的內心,音樂在恐怖和反抗、絕望和戰爭、壓抑和釋放中越來越深重,也越來越巨大和懾人感官。我第一次聆聽的時候,不斷地問自己:怎麼結束?怎麼來結束這個力量無窮的音樂插部?最後的時候我被震撼了,肖斯塔科維奇讓一個尖銳的抒情小調結束了這個巨大可怕的插部。那一小段抒情的絃樂輕輕地飄向了空曠之中,這是我聽到過的最有力量的敘述。後來,我注意到在柴可夫斯基、布魯克納、勃拉姆斯的交響樂中,也在其他更多的交響樂中“輕”的力量,也就是小段的抒情有能力覆蓋任何巨大的旋律和激昂的節奏。其實文學的敘述也同樣如此,在跌宕恢宏的篇章後面,短暫和安詳的敘述將會出現更加有力的震撼。
有時候,我會突然懷念起自己十五歲時的作品,那些寫滿了一本作業簿的混亂的簡譜,我不知道什麼時候丟掉了它,它的消失會讓我偶爾喚起一些傷感。我在過去的生活中失去了很多,是因爲我不知道失去的重要,我心想在今後的生活裏仍會如此。如果那本作業簿還存在的話,我希望有一天能夠獲得演奏,那將是什麼樣的聲音?胡亂的節拍,隨心所欲的音符,最高音和最低音就在一起,而且不會有過渡,就像山峯沒有坡度就直接進入峽谷一樣。我可能將這個世界上最沒有理由在一起的音節安排到了一起,如果演奏出來,我相信那將是最令人不安的聲音。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