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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肖斯塔科維奇知道這個插部源於更爲久遠的不安,不過現實的詮釋也同樣有力。肖斯塔科維奇順水推舟,認爲自己確實寫下了抗戰的《列寧格勒交響曲》,以此獻給“我們的反法西斯戰鬥,獻給我們未來的勝利,獻給我出生的城市”。他明智的態度是因爲他精通音樂作品的價值所在,那就是能夠迎合不同時代的詮釋,隨着時代的改變而不斷變奏下去。在古比雪夫的首演之後,《第七交響曲》來到了命運的凱旋門,樂曲的總譜被拍攝成微型膠捲,由軍用飛機穿越層層炮火運往了美國。同年的七月十九日,托斯卡尼尼在紐約指揮了《第七交響曲》,作爲世界人民反法西斯的大合唱,廣播電臺向全世界做了實況轉播。很多年過去後,那些活着的二戰老兵,仍然會爲它的第一樂章激動不已。肖斯塔科維奇死於一九七五年,生於一九〇六年。
時光倒轉一個世紀,在一個世紀的痛苦和歡樂之前,是另一個世紀的記憶和沉默。一八〇四年,一位名叫納撒尼爾·霍桑的移民的後代,通過薩勒姆鎮來到了人間。位於美國東部新英格蘭地區的薩勒姆是一座港口城市,於是納撒尼爾·霍桑的父親作爲一位船長也就十分自然,他的一位祖輩約翰·霍桑曾經是名噪一時的法官,在十七世紀末將十九位婦女送上了絞刑架。顯然,納撒尼爾·霍桑出生時家族已經衰落,老納撒尼爾已經沒有了約翰法官掌握別人命運的威嚴,他只能開始並且繼續自己的漂泊生涯,將自己的命運交給了大海和風暴。一八〇八年,也就是小納撒尼爾出生的第四年,老納撒尼爾因患黃熱病死於東印度羣島的蘇里南。這是那個時代裏屢見不鮮的悲劇,當出海數月的帆船歸來時,在岸邊望斷秋水的女人和孩子們,時常會在天真的喜悅之後,去承受失去親人的震驚以及此後漫長的悲傷。後來成爲一位作家的納撒尼爾·霍桑,在那個悲傷變了質的家庭裏度過了三十多年沉悶和孤獨的歲月。
這是一個在生活裏迷失了方向的家庭,茫然若失的情緒猶如每天的日出一樣照耀着他們,家庭中的每一個成員都不由自主地助長着自己的孤僻性格,歲月的流逝使他們在可憐的自我裏越陷越深,到頭來母子和兄妹之間視同陌路。博爾赫斯在《納撒尼爾·霍桑》一文中這樣告訴我們:“霍桑船長死後,他的遺孀、納撒尼爾的母親,在二樓自己的臥室裏閉門不出;兩姐妹——路易莎和伊麗莎白的臥室也在二樓;最後一個房間是納撒尼爾的。這幾個人不在一起喫飯,相互之間幾乎不說話,他們的飯被擱在一個托盤上,放在走廊裏。納撒尼爾整天在屋裏寫鬼故事,傍晚時分纔出來散散步。”
身材瘦長、眉清目秀的霍桑顯然沒有過肖斯塔科維奇那樣生機勃勃的年輕時光,他在童年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未老先衰的生活,直到三十八歲遇到他的妻子索菲亞,此後的霍桑總算是品嚐了一些生活的真正樂趣。在此之前,他的主要樂趣就是給他在波多因大學時的同學朗費羅寫信,他在信中告訴朗費羅:“我足不出戶,主觀上一點不想這麼做,也從未料到自己會出現這種情況。我成了囚徒,把自己關在牢房裏,現在找不到鑰匙,儘管門開着,我幾乎怕出去。”
這兩位十九世紀美國浪漫主義文學的傑出代表出自同一個校園,不過他們過着絕然不同的生活,朗費羅比霍桑聰明得多,他知道如何去接受著名詩人所能帶來的種種好處。陰鬱和孤僻的霍桑對此一無所知,他熱愛寫作,卻又無力以此爲生,只能以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應付稅關職員的工作,然後將壓抑和厭世的情緒通過書信傳達給朗費羅,試圖將他的朋友也拉下水。朗費羅從不上當,他只在書信中給予霍桑某些安慰,而不會爲他不安和失眠。真正給予霍桑無私關心和愛護的只有索菲亞,她像霍桑一樣熱愛着他的寫作,同時她精通如何用最少的錢將一個家庭的生活維持下去,當霍桑丟掉了稅關的職務沮喪地回到家中時,索菲亞卻喜悅無比地歡迎他,她的高興是那麼的真誠,她對丈夫說:“現在你可以寫你的書了。”
納撒尼爾·霍桑作品中所瀰漫出來的古怪和陰沉的氣氛,用博爾赫斯的話說是“鬼故事”,顯然源於他古怪和陰沉的家庭。按照人們慣常的邏輯,人的記憶似乎是從五歲時才真正開始,如果霍桑的記憶不例外的話,自四歲的時候失去父親,霍桑的記憶也就失去了童年——我所指的是大多數人所經歷過的那種童年,也就是肖斯塔科維奇和朗費羅他們所經歷過的童年,那種屬於田野和街道、屬於爭吵和鬥毆、屬於無知和無憂的童年。這樣的童年是貧窮、疾病和死亡都無法改變的。霍桑的童年猶如籠中之鳥,在陰暗的屋子裏成長,和一個喪失了一切願望的母親,還有兩個極力模仿着母親並且最終比母親還要陰沉的姐妹生活在一起。
這就是納撒尼爾·霍桑的童年,牆壁阻斷了他與歡樂之間的呼應和對視,他能夠聽到外面其他孩子的喧譁,可是他只能呆在死一般沉寂的屋子裏。門開着,他不是不能出去,而是——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我幾乎怕出去”。在這樣的環境裏成長起來的霍桑,自然會理解威克菲爾德的離奇想法,在他寫下的近兩千頁的故事和小品裏,威克菲爾德式的人物會在頁碼的翻動中不斷湧現,古怪、有趣和令人沉思。博爾赫斯在閱讀了霍桑的三部長篇和一百多部短篇小說之外,還閱讀了他保存完好的筆記,霍桑寫作心得的筆記顯示了他還有很多與衆不同的有趣想法,博爾赫斯在《納撒尼爾·霍桑》一文中向我們展示一些霍桑沒有在敘述中完成的想法——“有個人從十五歲到三十五歲讓一條蛇呆在他的肚子裏,由他飼養,蛇使他遭到了可怕的折磨。”“一個人清醒時對另一個人印象很好,對他完全放心,但夢見那個朋友卻像死敵一樣對待他,使他不安。最後發現夢中所見纔是那人的真實面目。”“一個富人立下遺囑,把他的房子贈送給一對貧窮的夫婦。這對夫婦搬了進去,發現房子裏有一個陰森的僕人,而遺囑規定不準將他解僱。僕人使他們的日子過不下去;最後才知道僕人就是把房子送給他們的那人。”……
索菲亞進入了霍桑的生活之後,就像是一位技藝高超的工匠那樣修補起了霍桑破爛的生活,如同給磨破的褲子縫上了補丁,給漏雨的屋頂更換了瓦片,索菲亞給予了霍桑正常的生活,於是霍桑的寫作也逐漸顯露出一些正常的情緒,那時候他開始寫作《紅字》了。與威克菲爾德式的故事一樣,《紅字》繼續着霍桑因爲過多的沉思後變得越來越壓抑的情緒。這樣的情緒源遠流長,從老納撒尼爾死後就開始了,這是索菲亞所無法改變的,事實上,索菲亞並沒有改變霍桑什麼,她只是喚醒了霍桑內心深處另外一部分的情感,這樣的情感在霍桑的心裏已經沉睡了三十多年,現在醒來了,然後人們在《紅字》裏讀到了一段段優美寧靜的篇章,讀到了在《聖經》之前就已經存在的同情和憐憫,讀到了忠誠和眼淚……這是《威克菲爾德》這樣的故事所沒有的。
一八五〇年,也就是窮困潦倒的愛倫·坡去世後不久,《紅字》出版了。《紅字》的出版使納撒尼爾·霍桑徹底擺脫了與愛倫·坡類似的命運,使他名聲遠揚,次年就有了德譯本,第三年有了法譯本。霍桑家族自從約翰法官死後,終於再一次迎來了顯赫的名望,而且這一次將會長存下去。此後的霍桑度過了一生裏最爲平靜的十四年,雖然那時候的寫作還無法致富,然而生活已經不成問題,霍桑與妻子索菲亞還有子女過起了心安理得的生活。當他接近六十歲的時候,四歲時遭受過的命運再一次找上門來,這一次是讓他的女兒夭折。與肖斯塔科維奇不斷遭受外部打擊的盾牌似的一生不同,霍桑一生如同箭靶一樣,把每一支利箭都留在了自己的心臟上。他默默地承受着,牙齒打碎了往肚裏咽,就是他的妻子索菲亞也無法瞭解他內心的痛苦究竟有多少,這也是索菲亞爲什麼從來都無法認清他的原因所在。對索菲亞來說,霍桑身上總是籠罩着一層“永恆的微光”。在女兒死後不到一年,一八六四年的某一天,不堪重負的霍桑以平靜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一生,他在睡夢裏去世了。霍桑的死,就像是《紅字》的敘述那樣寧靜和優美。
納撒尼爾·霍桑和肖斯塔科維奇,一位是一八〇四年至一八六四年之間出現過的美國人,另一位是一九〇六年至一九七五年之間出現過的俄國人;一位寫下了文學的作品,另一位寫下了音樂的作品。他們置身於兩個絕然不同的時代,完成了兩種絕然不同的命運,他們之間的距離比他們相隔的一個世紀還要遙遠。然而,他們對內心的堅持卻是一樣的固執和一樣的密不透風,心靈的相似會使兩個絕然不同的人有時候成爲了一個人,納撒尼爾·霍桑和肖斯塔科維奇,他們的某些神祕的一致性,使他們獲得了類似的方式,在歲月一樣漫長的敘述裏去經歷共同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