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昆明五華書院及無錫江南大學 (第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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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埏在雲大任教,四七年春,自路南接眷來昆明,在五華山唐繼堯一大園中租得一小宅。邀餘去同住。平屋三間,李埏夫婦及其一幼子一幼女住左室,餘住右室,中室爲食堂。餘與李家同食,蓋因李埏與志義知餘居翠湖惟膳食一事安排不佳,故爲此計。由李埏妻親任烹調。同桌五人,餘乃儼如其家之老人。然而從此餘之一日三餐遂獲妥善之解決,餘之體力乃亦日健。
唐家園中有一大廳,在李埏租屋前不百步。李埏又爲餘借得唐家大廳之鑰匙,餘每日開門入,一人在大廳中讀書散步,較之前在宜良山中更靜寂有加。園西一墓地益寬大,餘亦時往散步。餘前半年在翠湖日親水,此半年在唐氏家園乃日親山,亦初來所未料也。
暑假乘飛機返上海,臨出機場,遇一熟友來接其友,其友乃未至。彼告餘,已備餐餚,並清出一客房,又親以車來,堅邀餘同赴其家。不意設宴甚盛,一盤一碟,必堅請一嘗。餘所食既多,最後又來米飯一碗。餘在昆明一年,晚餐從不進米飯,惟知今夕主人既未備粥面,而又情辭懇切,餘又勉盡之。自念今夕飲食較素常增兩三倍有餘,恐有不適。乃竟夜無恙,晨起轉覺舒暢,以告主人。主人曰,老年必倍喜鄉食,此或腸胃習慣宜然。君今病胃,正宜鄉食,較之離鄉旅食自不同,可勿慮。餘意主人此言大有理,餘之胃病當以居鄉爲得。適無錫有創辦江南大學之議,屢來相邀,餘遂決意離昆明返無錫。暑假後,另介紹一友諸佐耕去五華。佐耕乃餘近鄉,本亦在小學任教。餘在後宅小學時,即與相識。章太炎講學蘇州時,佐耕往從之,頗得親近。餘既介之五華,遂與俱往,半年後,餘一人獨返。諸友皆知餘爲胃病,故亦不堅留。遂於一九四八年春轉赴江南大學任教。
五
江南大學乃無錫鉅商榮家所創辦,校舍在無錫西門外太湖濱山坡上。由此向南一華里許,即黿頭渚。校舍皆新造,風景極佳。諸教授住宅多分佈在榮巷一地,榮巷乃榮家舊宅所在,由此經梅園至大學,可四五華里。梅園亦榮家所創造。餘居分上下樓,各三楹。餘居樓上,樓下乃大學老校主德生夫婦所居。每週六下午脯後,德生夫婦由城來。晚餐後,必上樓暢談,或由余下樓,每談必兩小時左右。星期日午後,德生夫婦即去城,如是以爲常。德生告餘,某一年,德生與其兄宗鏡及同鄉數友遊杭州西湖,在樓外樓晚餐,席散下樓,羣丐環侍爭賞,一時不勝感喟。謂羣丐皆壯年失業,即無錫城外諸酒家亦有此現象,遂羣議回滬設廠,廣招勞工,庶於消弭失業有補。無錫鄉人之在滬設廠,其動機始於此。餘家在無錫南門外,與蘇州常熟爲鄰,前清屬金匣縣,地爲澤國,湖泊相連,多良田,故居民皆以耕漁爲業。榮巷在無錫西門外,濱太湖,多山丘,地多犖确,故其居民多去上海經營小鐵鋪等爲生。自此多設碾廠紡織廠等。而榮氏兄弟業務特旺,宗鏡先卒,德生一人維持。至抗戰時,德生諸子侄及諸婿各分主一廠徙內地,及是皆遷回。江南大學乃由其一子之某一廠斥貲興辦。
餘詢德生,君畢生獲如此碩果,意復如何。德生謂,人生必有死,即兩手空空而去。錢財有何意義,傳之子孫,亦未聞有可以歷世不敗者。德生又謂,我一生惟一事或可留作身後紀念,即自蠡湖直通黿頭渚跨水建一長橋。蠡湖俗稱五里湖,與太湖相連,黿頭渚本孤立太湖中,德生七十歲時,私斥巨貲,建此長橋,橋長有七十大洞,寬廣可汽車對駛,由此乃可從無錫西門陸路直達黿頭渚,行人稱便。德生謂,他年我無錫鄉人,猶知有一榮德生,惟賴此橋。我之所以報鄉里者,亦惟有此橋耳。
德生於抗戰前,在榮巷曾創辦一中學,先兄聲一先生亦曾在該校任教。及先兄癭病驟卒,餘弟漱六從另一私立中學轉來接替先兄之職。抗戰時,此校遭殘破,及是未能復興,猶存一圖書館,藏書亦數萬冊,迄今猶封閉未加整理。餘因江南大學新興,圖書有待逐年增置,擬請德生先以榮巷圖書移江南大學以應急需。乃德生意,似謂江南大學由其子創辦,而榮巷中學及此圖書館乃由彼往年經營。今中學已停閉,此圖書館則尚待整理保留,亦彼一生中所辛勤擘畫也。
由此可知中國社會之文化傳統及其心理積習,重名尤過於重利。換言之,即是重公尤勝於重私。凡屬無錫人,在上海設廠,經營獲利,必在其本鄉設立一私立學校,以助地方教育之發展。即德生一人爲例可證。方與其兄宗鏡從事實業經營,成爲一大資本企業家,其最先動機即爲救助社會失業。待其贏利有餘,即覆在鄉里興辦學校,其重視地方教育又如此。及其晚年又築一蠡湖大橋,其重視地方交通公益又如此。餘私窺其個人生活,如飲膳,如衣着,如居住,皆節儉有如寒素。餘又曾至其城中居宅,寬敞勝於鄉間,然其樸質無華,傭僕蕭然,亦無富家氣派。其日常談吐誠懇忠實,絕不染絲毫交際應酬場中聲口,更不效爲知識分子作假斯文態,乃儼若一不識字不讀書人,語語皆直吐胸臆,如見肺腑。蓋其人生觀如是,其言行踐履亦如是。豈不可敬。而中國文化傳統之深值研討,亦由此可見矣。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