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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方式使敘述之弦隨時都會斷裂似的繃緊了,在接近高潮的時候彷彿又在推開高潮,如此週而復始,不斷培育着將要來到的高潮,使其越來越龐大和越來越沉重,因此當它最終來到時,就會像是末日的來臨一樣令人不知所措了。
肖斯塔科維奇給予了我們這樣的經歷,在那個幾乎使人窒息的侵略插部裏,他讓鼓聲反覆敲響了一百七十五次,讓主題在十一次的變奏裏艱難前行。沒有音樂的管絃樂和小鼓重複着來到和離去,並且讓來到和離去的間隔越來越短暫,逐漸成爲了瞬間的轉換,最終肖斯塔科維奇取消了離去,使每一次的離去同時成爲了來到。巨大的令人不安的音響猶如天空那樣籠罩着我們,而且這樣的聲音還在源源不斷地來到,天空似乎以壓迫的方式正在迅速地縮小。高潮的來臨常常意味着敘述的窮途末路,如何在高潮之上結束它,並且使它的敘述更高地揚起,而不是垂落下來,這樣的考驗顯然是敘述作品的關鍵。
肖斯塔科維奇的敘述是讓主部主題突然出現,這是一個尖銳的抒情段落,在那巨大可怕的音響之上生長起來。頃刻之間奇蹟來到了,人們看到“輕”比“沉重”更加有力,彷彿是在黑雲壓城城欲摧之際,一道纖細的陽光瓦解了災難那樣。當那段抒情的絃樂尖銳地升起,輕輕地飄向空曠之中時,人們也就獲得了高潮之上的高潮。肖斯塔科維奇證明了小段的抒情有能力覆蓋任何巨大的旋律和任何激昂的節奏。下面要討論的是霍桑的證明,在跌宕恢宏的篇章後面,短暫和安詳的敘述將會出現什麼,納撒尼爾·霍桑證明了文學的敘述也同樣如此。
幾乎沒有人不認爲納撒尼爾·霍桑在《紅字》裏創造了一段羅曼史,事實上也正是因爲《紅字》的出版,使納撒尼爾搖身一變成爲了浪漫主義作家,也讓他找到了與愛倫·坡分道揚鑣的機會,在此之前這兩個人都在陰暗的屋子裏編寫着靈魂崩潰的故事。當然,《紅字》不是一部甜蜜的和充滿了幻想的羅曼史,而是忍受和忠誠的歷史。用D.H.勞倫斯的話說,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間故事,卻內含着地獄般的意義”。
海絲特·白蘭和年輕的牧師丁梅斯代爾,他們的故事就像是亞當和夏娃的故事,在勾引和上鉤之後,或者說是在瞬間的相愛之後,就有了人類起源的神話,同時也有了罪惡的神話。出於同樣的理由,《紅字》的故事裏有了珠兒,一個精靈般的女孩,她成爲了兩個人短暫的幸福和長時期痛苦的根源。故事開始時已經是木已成舟,在清教盛行的新英格蘭地區,海絲特·白蘭沒有丈夫存在的懷孕,使她進入了監獄,她在獄中生下了珠兒。這一天早晨——霍桑的敘述開始了——監獄外的市場上擠滿了人,等待着海絲特·白蘭——這個教區的敗類和蕩婦如何從監獄裏走出來,人們議論紛紛,海絲特·白蘭從此將在胸口戴上一個紅色的A字,這是英文裏“通姦”的第一個字母,她將在恥辱和罪惡中度過一生。然後,“身材修長,容姿完整優美到堂皇程度”的海絲特,懷抱着只有三個月的珠兒光彩照人地走出了監獄,全然不是“會在災難的雲霧裏黯然失色的人”,而胸口的紅字是“精美的紅布製成的,四周有金線織成的細工刺繡和奇巧花樣”。手握警棍的獄吏將海絲特帶到了市場西側的絞刑臺,他要海絲特站在上面展覽她的紅字,直到午後一點鐘爲止。人們辱罵她,逼她說出誰是孩子的父親,甚至讓孩子真正的父親——受人愛戴的丁梅斯代爾牧師上前勸說她說出真話來,她仍然回答:“我不願意說。”然後她面色變成死灰,因爲她看着自己深愛的人,她說:“我的孩子必要尋求一個天上的父親;她永遠也不會認識一個世上的父親!”
這只是忍受的開始,在此後兩百多頁敘述的歲月裏,海絲特經歷着越來越殘忍的自我折磨,而海絲特恥辱的同謀丁梅斯代爾,這位深懷宗教熱情又極善辭令的年輕牧師也同樣如此。在兩個人的中間,納撒尼爾·霍桑將羅格·齊靈渥斯插了進去,這位精通鍊金術和醫術的老人是海絲特真正的丈夫,他在失蹤之後又突然回來了。霍桑的敘述使羅格·齊靈渥斯精通的似乎是心術,而不是鍊金術。羅格·齊靈渥斯十分輕鬆地制服了海絲特,讓海絲特發誓絕不泄露出他的真實身份。然後羅格·齊靈渥斯不斷地去刺探丁梅斯代爾越來越脆弱的內心,折磨他,使他奄奄一息。從海絲特懷抱珠兒第一次走上絞刑臺以後,霍桑的敘述開始了奇妙的內心歷程,他讓海絲特忍受的折磨和丁梅斯代爾忍受的折磨逐漸接近,最後重疊到了一起。霍桑的敘述和肖斯塔科維奇那個侵略插部的敘述,或者和拉威爾的《波萊羅》不謀而合,它們都是一個很長的、沒有對比的、逐漸增強的敘述。這是納撒尼爾才華橫溢的美好時光,他的敘述就像沉思中的形象,寧靜和溫柔,然而在這形象內部的動脈裏,鮮血正在不斷地衝擊着心臟。如同肖斯塔科維奇的侵略插部和拉威爾的《波萊羅》都只有一個高潮,霍桑長達二百多頁的《紅字》也只有一個高潮,這似乎是所有漸強方式完成的敘述作品的命運,逐步增強的敘述就像是向上的山坡,一寸一寸的連接使它抵達頂峯。
《紅字》的頂峯是在第二十三章,這一章的標題是“紅字的顯露”。事實上,敘述的高潮在第二十一章“新英格蘭的節日”就開始了。在這裏,納撒尼爾·霍桑開始顯示他駕馭大場面時從容不迫的才能。這一天,新來的州長將要上任,盛大的儀式成爲了新英格蘭地區的節日,霍桑讓海絲特帶着珠兒來到了市場,然後他的筆開始了不斷的延伸,將市場上歡樂的氣氛和雜亂的人羣交叉起來,人們的服裝顯示了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使市場的歡樂顯得色彩斑駁。在此背景下,霍桑讓海絲特的內心洋溢着隱祕的歡樂,她看到了自己胸前的紅字,她的神情裏流露出了高傲,她在心裏對所有的人說:“你們最後再看一次這個紅字和佩戴紅字的人吧!”因爲她悄悄地在明天起航的路上預訂了鋪位,給自己和珠兒,也給年輕的牧師丁梅斯代爾。這位內心純潔的人已經被陰暗的羅格·齊靈渥斯折磨得“又憔悴又孱弱”,海絲特感到他的生命似乎所剩無幾了,於是她違背了自己的諾言,告訴他和他同住一個屋檐下的老醫生是什麼人。然後,害怕和絕望的牧師在海絲特愛的力量感召下,終於有了逃離這個殖民地和徹底擺脫羅格·齊靈渥斯的勇氣,他們想到了“海上廣大的途徑”,他們就是這樣而來,明天他們也將這樣離去,回到他們的故鄉英格蘭,或者去法國和德國,還有“令人愉快的意大利”,去開始他們真正的生活。
在市場上人羣盲目的歡樂裏,海絲特的歡樂纔是真正的歡樂,納撒尼爾·霍桑的敘述讓其脫穎而出,猶如一個勝利的鋼琴主題凌駕於衆多的協奏之上。可是一個不和諧的音符出現了,海絲特看到那位衣服上佩戴着各色絲帶的船長正和羅格·齊靈渥斯親密地交談,交談結束之後船長走到了海絲特面前,告訴她羅格·齊靈渥斯也在船上預訂了鋪位。“海絲特雖然心裏非常驚慌,卻露出一種鎮靜的態度”,隨後她看到她的丈夫站在遠處向她微笑,這位陰險的醫生“越過了那廣大嘈雜的廣場,透過人羣的談笑、各種思想、心情和興致——把一種祕密的、可怕的用意傳送過來。”
這時候,霍桑的敘述進入了第二十二章——“遊行”。協奏曲轟然奏響,淹沒了屬於海絲特的鋼琴主題。市場上歡聲四起,在鄰近的街道上,走來了軍樂隊和知事們與市民們的隊伍,丁梅斯代爾牧師走在護衛隊的後面,走在最爲顯赫的人中間,這一天他神采飛揚,“從來沒有見過他步伐態度像現在隨着隊伍行進時那麼有精神”,他們走向會議廳,年輕的牧師將要宣讀一篇選舉說教。海絲特看着他從自己前面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