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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我不看電影,不看小說,還可以關心一下正經學問,讀點理論文章、學術論文。文科的文章往往要說,作者以馬列主義爲指南,以辯證唯物主義爲指導思想,爲了什麼什麼等等。一篇文章我往往只敢看到這裏,因爲我害怕看完後不能同意作者的觀點,就要冒反對馬列主義的危險。誠然,我可以努力證明作者口稱讚同馬列主義,實質上在反對馬列,但我又於心不忍,我和任何人都沒有這麼大的仇恨。
其實,不光是理論文章,就是電視劇、小說作者也會把自己的動機神聖化,然後把自己的作品神聖化,最後把自己也神聖化;這樣一來,他就像天兄下凡時的楊秀清。我對這些人原本有一些敬意,直到去年秋天在北方一小城市裏遇到了一批耍猴子的人。他們也用楊秀清的口吻說:爲了繁榮社會主義文化,滿足大家的精神需求,等等,現在給大家耍場猴戲。我聽了以後幾乎要氣死——猴戲我當然沒看。我怕看到猴子翻跟頭不喜歡,就背上了反對繁榮社會主義文化的罪名;而且我也希望有人把這些順嘴就聖化自己的人管一管——電影、電視、小說、理論文章都可以強我喜歡(只要你不強我去看,我可以喜歡),連猴戲也要強我喜歡,實在太過分了——我最討厭的動物就是猴子,尤其是見不得它做鬼臉。
現在有很多文人下了海,不再從事文化事業。不管在商界、產業界還是科技界,人們以聰明才智、辛勤勞動來進行競爭。唯獨在文化界,賭的是人品、愛國心、羞恥心。照我看來,這有點像賭命,甚至比賭命還嚴重。這種危險的遊戲有何獎品?只是一點小小的文名。所以,你不要怪文人下海。
假設文化領域裏的一切論爭都是道德之爭、神聖之爭,那麼爭論的結果就該是出人命,重大的論爭就該有重大的結果,但這實在令人傷心。假若重大的論爭沒有重大的結果,那就更讓人傷心——一些人不道德、沒廉恥,還那麼正常地活着,正如孟子所說:無恥之恥,無恥矣!我實在不敢相信,文化界還有這麼多二皮臉之人。除了這兩種結果,還有第三種結果,那就是大家急赤白臉地爭論道德、廉恥,爭完了就忘了;這就是說,從起頭上就沒把廉恥當廉恥,道德當道德。像這樣的道德標準,絕不是像我這樣的人能接受的。
我認爲像我這樣的人不在少數:我們熱愛藝術、熱愛科學,認爲它們是崇高的事業,但是不希望這些領域裏的事同我爲人處世的態度、我對別人的責任、我的愛憎感情發生關係,更不願因此觸犯社會的禁忌。這是因爲,這兩個方面不在一個論域裏,而且後一個論域比前者要嚴重。打個比方,我像本世紀初年的一個爪哇土著人,此種人生來勇敢,不畏懼戰爭,但是更重視清潔。換言之,生死和清潔兩個領域裏,他們更看重後者;因爲這個緣故,他們敢於面對槍林彈雨猛衝,卻不敢朝着穢物衝殺。荷蘭殖民軍和他們作戰時,就把屎橛子劈面擲去,使他們望風而逃。當我和別人討論文化問題時,我以爲自己的審美情趣、文化修養在經受挑戰,這方面的反對意見就如飛來的子彈,不能使我懼怕;而道德方面的非難就如飛來的糞便那樣使我膽寒。我的意思當然不是說現在文化的領域是個屎橛紛飛的場所,臭氣熏天——絕不是的;我只是說,它還有讓我膽寒的氣味。所以,假如有人以這種態度論爭,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逃到安全距離之外,然後再好言相勸:算了吧,何必呢?
本篇最初發表於1994年第4期《東方》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