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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樸宰雨教授給的題目,這個題目很大,什麼都可以講,作爲一個作家理應講講自己的寫作,可是我講了三十多年了,關於我的寫作,關於我對文學的理解,不知道講了有多少,堆起來不是一座大山,也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山,伴隨這些話噴出來的唾沫星子能把我淹個半死。我還寫下了不少這樣的文章,在中國先是分散發表,後是結集出版,不少了解我的讀者已經熟悉我的套路,所以我開始遇到這樣的情景:我在臺上誇誇其談時,有時會看到臺下聽衆裏某張陌生的臉上出現會心的笑容,我就知道剛纔說的那些話,他或者她已經聽過了,可能還聽過不止一次,然後我就得絞盡腦汁說點新的什麼出來。今天在座的各位雖然來自韓國和日本,可是你們比很多中國讀者還要了解我,很可能我說了上半句你們就知道下半句,我不想看到你們臉上出現會心的笑容,當然我也不指望你們臉上會有驚訝的表情,你們無動於衷就行了。
我想起二〇〇九年法蘭克福書展期間,我和一位作家朋友約好了與另外兩位朋友一起喫午飯,我們兩個在書展現場各有活動,我的活動先結束了,就走到他那裏,坐在下面聽他在臺上侃侃而談,他講得很精彩,結束時德國聽衆給予熱烈的掌聲。我很瞭解他,讀過不少他關於文學的文章,也和他很多次一起出席這樣的活動,所以他那些深受德國讀者歡迎的話在我聽來都是熟悉的話。他從臺上下來我們一起往外走的時候,我對他說,以後我們不能批評官員們說套話,我們的話重複說,也是套話了。
我曾經以爲另一位作家朋友是個例外,我讀過他關於文學的文章,也和他一起出席過文學方面的活動,這傢伙有個本領,每次說出來的都是我第一次聽到的,讓我誤以爲他是一個每時每刻都在思考的人,可是他花那麼多時間去看電視裏的籃球、足球、網球什麼的,還要花時間整理自己的小花園,他睡着的時間也比我長,他哪來那麼多的新東西?後來聽說他有一個訣竅,就是他有幾篇演講稿始終不發表,讓讀者們看不到,讓我也看不到,每次演講時根據不同的對象把那些演講稿裏的內容挑選着說,即使聽過他演講的人,也會有第一次聽的感覺。前幾天我遇到他時問是不是這樣,他有些得意地承認了,隨即有些沮喪地說以後可能不靈了,因爲他的一位教授朋友要編輯一套作家談文學的叢書,他這些壓箱底的寶貝都要拿出來出版了。等着吧,過不了幾年,他的鐵桿讀者再聽他演講時就不會覺得是第一次了。
接下來我講些什麼呢?我知道你們是想聽我講講自己的寫作,這次不講了,下次見面時再講,這次就講講我的作品在東亞的遭遇。
東亞四個國家裏,朝鮮沒有出版過我的書,我也沒有去過那裏。我有兩個朋友去過朝鮮,一個回來後告訴我,朝鮮只有一個胖子,其他的都是瘦子;另一個回來後說,平壤的空氣真好。現在這個時刻,全世界的目光都在注視着朝鮮,五月十四日凌晨朝鮮第七次試射彈道導彈,還有第六次核試驗至今引而不發,威脅着整個東亞地區。中國的媒體渲染朝鮮有萬門火炮瞄準首爾,想想有些荒誕小說的意味——在萬門火炮瞄準下,我們在這裏進行“餘華與東亞”研討會,這個房間也不大,一顆炮彈就能解決我們。我覺得這個時候來到首爾很有意思,可以感受戰爭威脅下民衆的生活。剛纔飯塚容教授說了,他來首爾之前,幾個朋友勸他不要來,因爲日本媒體和中國媒體一樣也在渲染戰爭威脅。本來要來參加這個研討會的一位中國教授,因爲想象自己有可能魂斷首爾,不來了。高玉教授比較勇敢,他來了。可是我們到了首爾,看到的是歌舞昇平的景象,大街上行走的人笑呵呵的,商店裏人頭攢動,餐館裏的喫喝聲都傳到街對面的餐館裏去了。韓國的朋友告訴我,戰爭威脅已經有七十年了,已經喊了七十年“狼來了”。這個會議結束後,我還要參加“首爾國際文學論壇”,此後要去羅州,去韓國電力公司進行一場演講。本來我覺得用十天時間來了解更多的韓國人如何看待朝核問題會很有意思,現在覺得也不會有什麼意思了。
回到我們今天的話題。在韓國和日本的漢學家裏面,第一個翻譯我作品的是飯塚容教授,事實上他也是世界上第一個翻譯我作品的人,好像是一九九〇年的時候,我收到了他寄給我的日文雜誌《現代中國小說》,裏面有我的一個短篇小說《十八歲出門遠行》,還有他的一封信和一張名片,那時他是助教授,現在他是大教授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打聽到我的地址的,日本漢學家收集資料的能力是世界漢學界公認的。此後我們保持了通信聯繫,我記得他九十年代來北京時經常住在紅十字賓館,我們在那裏有過幾次愉快深入的交談。
雖然飯塚容是第一個翻譯我作品的,但是我的作品在日本的情況遠不如韓國,韓國幾乎出版了我全部的作品,日本只出版了七本書,而且是由四個出版社出版的。根據我的經驗,作品被翻譯到其他國家後出版社多的話意味着不那麼成功,如果你的作品真正成功了,原來的出版社是不會放過你的,他們會一直出版你的書。我曾經開玩笑地對飯塚容說,這是你的責任。飯塚容謙虛地點頭說,確實是我的責任。
當然不是飯塚容的責任,這是命運的責任,就像每個人有自己的命運一樣,每本書也有自己的命運。我在日本正式出版的第一本書是《活着》,這和張藝謀的電影在日本院線上映有關,飯塚容好像只用了一個多月時間就翻譯完成了。那是二〇〇二年,由角川書店出版,第一版印了八千冊,幾年以後才賣完,角川書店沒再加印,他們本來是指望電影可以帶動小說,結果並不理想,他們放棄了這本書,也放棄了我這個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