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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告訴了我們大衆文藝必須有充實的內容,也教我們知道,民間的藝人是從大衆中的生活中搜集材料,所以儘管說着武松而忽然岔到耪地上去,大家也還愛聽,因爲那說得有根有據,有滋有味。再看我們呢,我們往往是由朋友的口中,或新聞紙上的記載,得到一個小故事,便根據這故事去寫一段短的小說,或鼓兒詞。結果是,爲了幾十句便再也沒的可說,只好多喊幾句口號,充充數兒了。我們在這裏犯了兩個錯誤:第一,我們並沒從大衆的生活裏去找資料,而偏要替大衆寫東西;第二,我們以爲從友人口中或報紙上得到的資料雖然很短,卻正好去寫一段鼓詞,因爲鼓詞有一百句左右便可成章啊。殊不知,在文藝創作裏,爲寫一件事須知道十件事,爲寫一個人須認識許多人,才能左右逢源,筆下生花。若只見過一個茶盤,而想去寫茶盤問題,便永遠寫不出。從多少多少經驗中,用心的去組織,把它們煉成一小段文字,才能見出精彩。不錯,鼓詞可以寫得很短,但句句言之有物,入情入理,就不是一點點資料所能支持住的了。我們爲寫一百行鼓詞,須預備下寫一萬行的材料纔好。文藝寫作是由一大堆資料中取精去粕的事,不是好歹一齊收,熬一鍋稀粥的事。你若以爲大衆只配喫稀粥,便是污辱了大衆,而且你自己也不會有出息。
在舊有的民間文藝裏,說的唱的是老年間的故事,而寓意多半是提倡忠孝節義等等的老道德,替封建勢力作宣傳。我們現在寫新的大衆文藝首先應向這方面鬥爭。可是,我們不能只扯着脖子喊口號。我們得用有內容的新東西鬥爭那些有內容的舊東西。舊東西有趣味,我們的新東西得更有趣味;舊東西有的很幽默,我們也有幽默;這樣,我們纔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得到勝利。這是以文藝鬥爭文藝,不是拿標語口號鬥爭文藝,要是標語口號能有那份兒能力,我們還搞文藝幹什麼呢?
文藝作品是要發生一定的效果的,它教人哭就哭,教人笑就笑。技巧與內容二者兼而有之,才能發生這樣的效果。內容不充實,對人情世故揣磨的不深,便無此作用。吹鬍子瞪眼的去宣傳,其效果必遠不及從容不迫的,入情入理的,以具體的充實的故事去勸導與說服。故事必須有情節,不能像小衚衕趕豬,直來直去。情節如何得來?它來自人生的體驗。比如我們要描寫一個人聽到他的爸爸死了,我們便不應像舊戲中那樣,叫了一聲哎呀,順手倒在椅子上,昏過去。有的人,忽然聽到那惡消息,便愣住了;愣了一會兒,眼淚一串串的流下來;而後,放聲大哭。有的人,假若他和他父親平日感情很壞,也許先糊糊塗塗的笑一下,可是緊跟着淚就在眼眶裏轉,而後哭起來;父親到底是父親,沒法兒不哭。有的人……。這樣的一個簡單的情景,我們若能認真的去體會,便有了不同的情節,既不千篇一律,而且委婉動人。一個較長的故事,其中有許多情節,我們也須先從人生經驗中去體會,而後依着人情真理去排列先後,使故事處處動人,而看不出穿插安排的痕跡。最庸俗的辦法是依照偵探小說的套子,故作驚奇,把人物像些傀儡似的牽來牽去。舊戲舊小說中往往因把情節弄得太離奇了,無法再寫下去,就搬來了天兵天將或琉璃鬼代爲解決問題。這要不得!我們要曉得,情節的離奇遠不及情節的入情入理。情節離奇不過是技巧上的一些小把戲,使故事近情近理的發展纔是專家的真本事。
在舊有的大衆文藝裏,所說與所唱的多數是老年間的故事。大衆爲什麼那樣愛替古人擔憂呢?事實上,藝人們雖然說唱遠年的老事,在人情上他們卻把古人當作了現在的人。大衆深恨那作了高官便拋棄了共過患難的老婆,另娶宦門之女的人,於是《鍘美案》便連駙馬爺也要鍘成兩半了。在鄉間,包公不單決定鍘死駙馬爺,而且撩鬍子挽袖子親自下手去鍘,大衆看着非常的過癮。他們不問以包公的身分是否應該變成劊子手,而只管這樣辦才泄恨解氣。把古人的舉動與感情都大衆化了,大衆才愛聽那些老故事,而大衆文藝也就盡到將古比今的責任。現在我們若寫老年間的故事,是否也應襲用此法呢?這不是今天所能講的,即不在話下。我們今天所應注意的是要寫大衆文藝必須接近大衆,極仔細的觀察,體驗;不單學習了大衆的語言,也要揣磨出語言後面的感情與心思。假若我們能明白了在思想上,感情上,行動上,大衆對事對人的反應,我們可就算能替大家寫東西了。
現在,我們結束這個小報告:在現階段中,爲了普及,我們應當由學習而把握住大衆文藝的語言與形式,瞭解大衆的生活與心理去寫作大衆文藝。我們學習,試作,我們也要鑑別舊有大衆文藝中什麼可取,什麼該去掉,以便不完全教舊東西拖住,失去向前進步的力氣。這叫作在普及中漸次提高。我們一面學習,試作大衆文藝,另一方面也要關心一切文藝的理論,學習在現今所有的大衆文藝以外的文藝技巧與形式,以便在適當的時機,把現在所謂的大衆文藝與非大衆文藝的界限抹去,而使所有的文藝都成爲大衆的。那便是達到了提高的日子。
我們不可鑽在牛犄角里,抱着一篇短短的自己寫的鼓詞,翻來覆去的告訴自己:我成功了!我們必須知道先求普及、由普及逐漸提高,以便達到真正普遍的提高,是我們必經之路。我們不可小看今天的工作,也不可忘了明天重大的發展。我們今天,打個比喻說,是學習給人民蓋茅草房。爲什麼蓋茅草房?因爲大家還沒地方住。爲什麼要學習?因爲我們根本不會,只好按照老草房的樣式去蓋。蓋過兩三間之後,我們有了自信心,就該開始去設計改進,教屋中如何更多得陽光空氣,地上如何不潮溼。然後,我們更去學習蓋造瓦房,以便日新月異,使民衆都有瓦房住。趕到大家都有了瓦房住,我們就更進一步計劃花園、遊戲場、游泳池,使每個小村都像一座小公園似的美麗。那時候,茅草房完全不見了,全中國成爲地上的樂園。那時候,舊草房時期的舊鼓詞,新草房時期的半新半舊的鼓詞,和瓦房時期的新鼓詞,或者都不見了,而是大家在地上的樂園裏,讀或聽世界上最偉大最美妙的詩歌。它們既是大衆的,民族的,也是世界的。
載一九五零年三月二十六日《新建設》第二卷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