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第八,我們要說明一下,口語不是照抄的,而是從生活中提煉出來的。舉一個例子:唐詩有這麼兩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都沒有一個生字。可是仔細一想,真了不起,它把大沙漠上的景緻真實地概括地寫出來了。沙漠上的空氣乾燥,氣壓高,所以煙一直往上升。住的人家少,所以是孤煙。大河上,落日顯得特別大,特別圓。作者用極簡單的現成的語言,把沙漠全景都表現出來了。沒有看過大沙漠,沒有觀察力的人,是寫不出來的。語言就是這樣提煉的。有的人到工廠,每天拿個小本記工人的語言,這是很笨的辦法。照抄別人的語言是笨事,我們不要拼湊語言,而是從生活中提煉語言。
語言須配合內容:我們要描寫一個個性強的人,就用強烈的文字寫,不是寫什麼都是那一套,沒有一點變化,也就不能感動人。《紅樓夢》中寫到什麼情景就用什麼文字。文字是工具,要它幹什麼就幹什麼,不能老是那一套。《水滸》中武松大鬧鴛鴦樓那一場,都用很強烈的短句,使人感到那種英雄氣概與敏捷的動作。要像畫家那樣,用暗淡的顏色表現陰暗的氣氛,用鮮明的色彩表現明朗的景色。
其次,談談對話。對話很重要,是文學創作中最有藝術性的部分。對話不只是交代情節用的,而要看是什麼人說的,爲什麼說的,在什麼環境中說的,怎麼說的。這樣,對話才能表現人物的性格、思想、感情。想對話時要全面的、“立體”的去想,看見一個人在那兒鬥爭,就想這人該怎麼說話。有時只說一個字就夠了,有時要說一大段話。你要深入人物心中去,找到生活中必定如此說的那些話。沉默也有效果,有時比說話更有力量。譬如一個人在辦公室接到電話,知道自己的小孩死了,當時是說不出話來的。又譬如一個人老遠地回家,看到父親死了,他只能喊出一聲“爹”,就哭起來。他決不會說:“偉大的爸爸,你怎麼今天死了!”沒有人會這樣說,通常是喊一聲就哭,說多了就不對。無論寫什麼,沒有徹底瞭解,就寫不出。不同那人共同生活,共同哭笑,共同呼吸,就描寫不好那個人。
我們常常談到民族風格。我認爲民族風格主要表現在語言上。除了語言,還有什麼別的地方可以表現它呢?你說短文章是我們的民族風格嗎?外國也有。你說長文章是我們民族風格嗎?外國也有。主要是表現在語言上,外國人不說中國話。用我們自己的語言表現的東西有民族風格,一本中國書譯成外文就變了樣,只能把內容翻譯出來,語言的神情很難全盤譯出。民族風格主要表現在語言文字上,希望大家多用工夫學習語言文字。
第二部分:回答問題。
我不想用專家的身份回答問題,我不是語言學家。對我們語言發展上的很多問題,不是我能回答的。我只能以一個寫過一點東西的人的資格來回答。
第一個問題:怎樣從羣衆語言中提煉出文學語言?這我剛纔已大致說過,學習羣衆的語言不是照抄,我們要根據創作中寫什麼人,寫什麼事,去運用從羣衆中學來的語言。一件事情也許普通人嘴裏要說十句,我們要設法精簡到三四句。這是作家應盡的責任,把語言精華拿出來。連造句也是一樣,按一般人的習慣要二十個字,我們應設法用十個字就說明白。這是可能的。有時一個字兩個字都能表達不少的意思。你得設法調動語言。你描述一個情節的發展,若是能夠選用文字,比一般的話更簡練、更生動,就是本事。有時候你用一個“看”字或“來”字就能省下一句話,那就比一般人嘴裏的話精簡多了。要調動你的語言,把一個字放在前邊或放在後邊,就可以省很多字。兩句改成一長一短,又可以省很多字。要按照人物的性格,用很少的話把他的思想感情表達出來,而不要照抄羣衆語言。先要學習羣衆語言,掌握羣衆語言,然後創作性地運用它。
第二個問題:南方朋友提出,不會說北方話怎麼辦呢?這的確是個問題!有的南方人學了一點北方話就用上,什麼都用“壓根兒”,以爲這就是北方話。這不行!還是要集中思考你所寫的人物要幹什麼,說什麼。從這一點出發,儘管語言不純粹,仍可以寫出相當清順的文字。不要賣弄剛學會的幾句北方話!有意賣弄,你的話會成爲四不像了。如果順着人物的思想感情寫,即使語言不漂亮,也能把人物的心情寫出來。
我看是這樣,沒有掌握北方話,可以一面揣摩人情事理,一面學話,這麼學比死記詞彙強。要從活人活事裏學話,不要死背“壓根兒”、“真棒”……。南方人寫北方話當然有困難,但這問題並非不能解決,否則沈雁冰先生、葉聖陶先生就寫不出東西了。他們是南方人,但他們的語言不僅順暢,而且有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