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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還能再寫一兩本這樣的小書,寫這樣的書使我覺得年輕,使我快活;我願永遠作“孩子頭兒”。對過去的一切,我不十分敬重;歷史中沒有比我們正在創造的這一段更有價值的。我愛孩子,他們是光明,他們是歷史的新頁,印着我們所不知道的事兒——我們只能向那裏望一望,可也就夠痛快的了,那裏是希望。
得補上一些。在到新加坡以前我還寫過一本東西呢。在大陸上寫了些,在由馬賽到新加坡的船上寫了些,一共寫了四萬多字。到了新加坡,我決定拋棄了它,書名是“大概如此”。
爲什麼中止了呢?慢慢的講吧。這本書和《二馬》差不多,也是寫在倫敦的中國人。內容可是沒有《二馬》那麼複雜,只有一男一女。男的窮而好學,女的富而遭了難。窮男人救了富女的,自然嘍跟着就得戀愛。男的是真落於情海中,女的只拿愛作爲一種應酬與報答,結果把男的毀了。文字寫得並不錯,可是我不滿意這個題旨。設若我還住在歐洲,這本書一定能寫完。可是我來到新加坡,新加坡使我看不起這本書了。在新加坡,我是在一箇中學裏教幾點鐘國文。我教的學生差不多都是十五六歲的小人兒們。他們所說的,和他們在作文時所寫的,使我驚異。他們在思想上的激進,和所要知道的問題,是我在國外的學校五年中所未遇到過的。不錯,他們是很浮淺;但是他們的言語行動都使我不敢笑他們,而開始覺到新的思想是在東方,不是在西方。在英國,我聽過最激烈的講演,也知道有專門售賣所謂帶危險性書籍的鋪子。但是大概的說來,這些激烈的言論與文字只是宣傳,而且對普通人很少影響。學校裏簡直聽不到這個。大學裏特設講座,講授政治上經濟上的最新學說與設施;可是這隻限於講授與研究,並沒成爲什麼運動與主義;大多數的將來的碩士博士還是叼着菸袋談“學生生活”,幾乎不曉得世界上有什麼毛病與缺欠。新加坡的中學生設若與倫敦大學的學生談一談,滿可以把大學生說得瞪了眼,自然大學生可別刨根問底的細問。
有件小事很可以幫助說明我的意思:有一天,我到圖書館裏去找本小說念,找到了本梅。辛克來(MaySinclair)的Arnold Waterlow(阿諾德。沃特洛)。別的書都帶着“圖書館氣”,污七八黑的;只有這本是白白的,顯然的沒人借讀過。我很納悶,館中爲什麼買這麼一本書呢?我問了問,才曉得館中原是去買大家所知道的那個辛克來(UptonSinclair)的著作,而錯把這位女寫家的作品買來,所以誰也不注意它。我明白了!以文筆來講,男辛克來的是低等的新聞文學,女辛克來的是熱情與機智兼具的文藝。以內容言,男辛克來的是作有目的的宣傳,而女辛克來只是空洞的反抗與破壞。女辛克來在西方很有個名聲,而男辛克來在東方是聖人。東方人無暇管文藝,他們要炸彈與狂呼。西方的激烈思想似乎是些好玩的東西,東方纔真以它爲寶貝。新加坡的學生差不多都是家中很有幾個錢的,可是他們想打倒父兄,他們捉住一些新思想就不再鬆手,甚至於寫這樣的句子:“自從母親流產我以後”——他愛“流產”,而不惜用之於己身,雖然他已活了十六七歲。
在今日而想明白什麼叫作革命,只有到東方來,因爲東方民族是受着人類所有的一切壓迫;從哪兒想,他都應當革命。這就無怪乎英國中等階級的兒女根本不想天下大事,而新加坡中等階級的兒女除了天下大事什麼也不想了。雖然光想天下大事,而永遠不肯交作文與算術演草簿的小人兒們也未必真有什麼用處,可是這種現象到底是應該注意的。我一遇見他們,就沒法不中止寫“大概如此”了。一到新加坡,我的思想猛的前進了好幾丈,不能再寫愛情小說了!這個,也就使我決定趕快回國來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