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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何月何日起,我開始寫《駱駝祥子》?已經想不起來了。我的抗戰前的日記已隨同我的書籍全在濟南失落,此事恐永無對證矣。
這本書和我的寫作生活有很重要的關係。在寫它以前,我總是以教書爲正職,寫作爲副業,從《老張的哲學》起到《牛天賜傳》止,一直是如此。這就是說,在學校開課的時候,我便專心教書,等到學校放寒暑假,我才從事寫作。我不甚滿意這個辦法。因爲它使我既不能專心一志的寫作,而又終年無一日休息,有損於健康。在我從國外回到北平的時候,我已經有了去作職業寫家的心意;經好友們的諄諄勸告,我才就了齊魯大學的教職。在齊大辭職後,我跑到上海去,主要的目的是在看看有沒有作職業寫家的可能。那時候,正是“一二八”以後,書業不景氣,文藝刊物很少,滬上的朋友告訴我不要冒險。於是,我就接了山東大學的聘書。我不喜歡教書,一來是我沒有淵博的學識,時時感到不安;二來是即使我能勝任,教書也不能給我象寫作那樣的愉快。爲了一家子的生活,我不敢獨斷獨行的丟掉了月間可靠的收入,可是我的心裏一時一刻也沒忘掉嘗一嘗職業寫家的滋味。
事有湊巧,在“山大”教過兩年書之後,學校鬧了風潮,我便隨着許多位同事辭了職。這回,我既不想到上海去看看風向,也沒同任何人商議,便決定在青島住下去,專憑寫作的收入過日子。這是“七七”抗戰的前一年。《駱駝祥子》是我作職業寫家的第一炮。這一炮要放響了,我就可以放膽的作下去,每年預計着可以寫出兩部長篇小說來。不幸這一炮若是不過火,我便只好再去教書,也許因爲掃興而完全放棄了寫作。所以我說,這本書和我的寫作生活有很重要的關係。
記得是在一九三六年春天吧,“山大”的一位朋友跟我閒談,隨便的談到他在北平時曾用過一個車伕。這個車伕自己買了車,又賣掉,如此三起三落,到末了還是受窮。聽了這幾句簡單的敘述,我當時就說:“這頗可以寫一篇小說。”緊跟着,朋友又說:有一個車伕被軍隊抓了去,哪知道,轉禍爲福,他乘着軍隊移動之際,偷偷的牽回三匹駱駝回來。
這兩個車伕都姓什麼?哪裏的人?我都沒問過。我只記住了車伕與駱駝。這便是駱駝祥子的故事的核心。
從春到夏,我心裏老在盤算,怎樣把那一點簡單的故事擴大,成爲一篇十多萬字的小說。
不管用得着與否?我首先向齊鐵恨先生打聽駱駝的生活習慣。齊先生生長在北平的西山,山下有許多家養駱駝的。得到他的回信,我看出來,我須以車伕爲主,駱駝不過是一點陪襯,因爲假若以駱駝爲主,恐怕我就須到“口外”去一趟,看看草原與駱駝的情景了。若以車伕爲主呢,我就無須到口外去,而隨時隨處可以觀察。這樣,我便把駱駝與祥子結合到一處,而駱駝只負引出祥子的責任。
怎麼寫祥子呢?我先細想車伕有多少種,好給他一個確定的地位。把他的地位確定了,我便可以把其餘的各種車伕順手兒敘述出來;以他爲主,以他們爲賓,既有中心人物,又有他的社會環境,他就可以活起來了。換言之,我的眼一時一刻也不離開祥子;寫別的人正可以烘托他。
車伕們而外,我又去想,祥子應該租賃哪一車主的車,和拉過什麼樣的人。這樣,我便把他的車伕社會擴大了,而把比他的地位高的人也能介紹進來。可是,這些比他高的人物,也還是因祥子而存在故事裏,我決定不許任何人奪去祥子的主角地位。
有了人,事情是不難想到的。人既以祥子爲主,事情當然也以拉車爲主。只要我教一切的人都和車發生關係,我便能把祥子拴住,象把小羊拴在草地上的柳樹下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