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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世界已極顯明的分爲兩半:一半是侵略的,一半是抵抗的;一半是霸道的,一半是民主的。在侵略的那一半,他們也有強詞奪理的一片道理好講。因此,在抵抗暴力與建設民主政治的這一半,不但是須用全力赴戰,打倒侵略,他們也必須闡揚他們的作戰的目的,而壓倒侵略者的愚弄與謊言。我們的筆也須作戰,不是爲提倡戰爭,頌揚戰爭,而是爲從戰爭中掘出真理,以消滅戰爭。我們即不能因冷淡戰爭,忽視戰爭,而就得到和平,那麼我們就必須把握住現實,從戰爭中取得勝利;只有“我們”取得勝利,世界纔有和平的曙光。我們要從醜惡中把美麗奪回,從破壞中再行建設。這是民主同盟中每一個公民應負起的責任,爲什麼作家單不喜歡這個調調兒呢?
這可就給作家們找來麻煩。戰爭是多麼大的一件事呀!教作家們從何處說起呢?他們不知道戰術與軍隊的生活,不認識攻擊和防守的方法與武器,不曉得運輸與統制,而且大概也不易明白後方一切準備與設施。他寫什麼呢?怎麼寫呢?於是,連博學的蕭伯納老人也皺了眉,而說戰爭是沒有什麼可寫的了——我記得他似乎這麼說過。於是,戰時的出版物反倒讓一個政治家或官吏的報告——象威爾基的《天下一家》與克魯的《東京歸來》——或一位新聞記者的冒險的經歷,與一個戰士的日記,風行一時了。不錯,一本講戀愛故事的劇本,或是有十個嫌疑犯的殺人案的偵探小說,也能風行一時,銷售百萬,可是無奈讀者們的心中卻有個分寸,他們會辨別哪個是天下大事,哪個是無聊的閒書。等到事過境遷,人們若想看看反映時代的東西,他們會翻閱《天下一家》,而不找藏在後花園裏的福爾摩司!而且他們會恥笑戰時的文人是多麼無聊,多麼淺薄,多麼懦弱!
從這一點來看,《火葬》是不可厚非的。它要關心戰爭,它要告訴人們,在戰爭中敷衍與怯懦怎麼恰好是自取滅亡。可是,它的願望並不能挽救它的失敗。它的失敗不在於它不應當寫戰爭,或是戰爭並無可寫,而是我對戰爭知道得太少。我的一點感情象浮在水上的一滴油,盪來盪去,始終不能透入到水中去!我所知道的,別人也都知道,我沒能給人們揭開一點什麼新的東西。我想多方面地去寫戰爭,可是我到處碰壁,大事不知,小事知而不詳。戰爭不是不可寫,而是不好寫。
我曉得,我應當寫自己的確知道的人與事。但是,我不能因此而便把抗戰放在一旁,而只寫我知道的貓兒狗兒。失敗,我不怕。今天我不去試寫我不知道的東西,我就永遠不想知道它了。什麼比戰爭更大呢?它使肥美的田畝變成荒地,使黃河改了道,使城市變爲廢墟,使弱女子變成健男兒,使書生變爲戰士,使肉體與鋼鐵相抗。最要緊的,它使理想與妄想成爲死敵。我們不從這裏學習,認識,我們算幹嗎的呢?寫失敗了一本書事小,讓世界上最大的事輕輕溜過去纔是大事。假若文藝作品的目的專是爲給人娛樂,那麼象《戰爭與和平》那樣的作品便根本不應存在。我們似乎應當“取法乎上”吧?
有人說我寫東西完全是碰,碰好,就好;碰壞,就壞,因爲我寫的有時候相當的好,有時候極壞。我承認我有時候寫得極壞,但否認瞎碰。文藝不是能瞎碰出來的東西。作家以爲好的,讀者未必以爲好,見仁見智,正自不易一致。不過,作者是否用了心,他自己卻知道得很清楚。象《火葬》這樣的作品,要是擱在抗戰前,我一定會請它到字紙簍中去的。現在,我沒有那樣的勇氣。這部十萬多字的小說,一共用了四個多月的光陰。光陰即便是白用,可是飯食並不白來。十行紙——連寫鈔副本——用了四刀,約計一百元。墨一錠,一百廿元——有便宜一點的,但磨到底還是白的。筆每枝只能寫一萬上下字,十枝至少須用二百元。求人鈔副本共用了一千一百元。請問:下了這麼大的本錢,我敢輕於去丟掉麼?我知道它不好,可是沒法子不厚顏去發表。我並沒瞎碰,而是作家的生活碰倒了我!這一點聲明,我並不爲求人原諒我自己,而是爲教大家注意一點作家的生活應當怎樣改善。假若社會上還需要文藝,大家就須把文藝作家看成個也非喫飯喝茶不可的動物。抗戰是艱苦的,文人比誰都曉得更清楚,但是在稿費比紙筆之費還要少的情形下,他們也只好去另找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