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馬德里的書市 (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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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市”是在農工商部對面的小路沿牆一帶。從太陽門出發,經過加雷達思街,沿着阿多恰街走過去,走到南火車站附近,在左面,我們碰到了那農工商部,而在這黑黝黝的建築的對面小路口,我們就看到了幾個黑墨寫着的字:La Feria de los Libros,那意思就是“書市”。在往時,據說這傳統書市是在農工商部對面的那一條寬闊的林蔭道上的,而我在馬德里的時候,它卻的確移到小路上去了。
這傳統的書市是在每年的九月下旬開始,十月底結束的。在這些秋高氣爽的日子,到書市中去漫走一下,尋尋、翻翻,看看那古舊的書,褪了色的版畫,各色各樣的印刷品,大概也可以算是人生的一樂吧。書市的規模並不大,一列木板蓋搭的,骯髒、零亂的小屋,一共有十來間。其中也有一兩家兼賣古董的,但到底賣書的還是佔着極大的多數。而使人更感到可喜的,便是我們可以隨便翻看那些書而不必負起任何購買的義務。
新出版的詩文集和小說,是和羊皮或小牛皮封面的古本雜放在一起。當你看見聖女戴蕾沙的《居室》和共產主義詩人阿爾倍諦的詩集對立着,古代法典《七部》和《馬德里賣淫業調查》並排着的時候,你一定會失笑吧。然而那迷人之處,卻正存在於這種雜亂和漫不經心之處。把書籍分門別類,排列得整整齊齊,固然能叫人一目瞭然,但是這種安排卻會使人望而卻步,因爲這樣就使人不敢隨便抽看,怕搗亂了人家固有的秩序;如果本來就是這樣亂七八糟的,我們就百無禁忌了。再說,舊書店的妙處就在其雜亂,雜亂而後見繁複,繁複然後生趣味。如果你能夠從這一大堆的混亂之中發現一部正是你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書來,那是怎樣大的喜悅啊!
書價低廉是那裏的最大的長處。書店要賣七個以至十個貝色達的新書,那裏出兩三個貝色達就可以攜歸了。寒齋的阿耶拉全集、阿索林、烏拿莫諾、巴羅哈、瓦利英克朗、米羅等現代作家的小說和散文集,洛爾迦、阿爾倍諦、季蘭、沙里納思等當代詩人的詩集,珍貴的小雜誌,都是從那裏陸續購得的。我現在也還記得那第三間小木舍的被人叫作華尼多大叔的鬚眉皆白的店主。我記得他,因爲他的書籍的豐富,他的態度的和易,特別是因爲那個坐在書城中,把青春的新鮮和故紙的古老成着奇特的對比的,張着青色憂悒的大眼睛望着遠方的雲樹的,他的美麗的孫女兒。
我在馬德里的大部分閒暇時間,甚至在革命發生,街頭槍聲四起,鐵騎縱橫的時候,也都是在那書市的故紙堆裏消磨了的。在傍晚,聽着南火車站的汽笛聲,踏着疲倦的步子,臂間挾着厚厚的已絕版的賽哈道的《賽房德思辭典》或是薄薄的阿爾多拉季雷的簽字本詩集,慢慢地沿着燈光已明的阿多恰大街,越過熙來攘往的太陽門廣場,慢慢地踱回寓所去對燈披覽,這種樂趣恐怕是很少有人能夠領略的吧。
然而十月在不知不覺之中快流盡了。樹葉子開始凋零,夾衣在風中也感到微寒了。馬德里的殘秋是憂鬱的,有幾天簡直不想閒逛了。公寓生活是有趣的,和同寓的大學生聊聊天,和舞姬調調情,就很快地過了幾天。接着,有一天你打疊起精神,再踱到書市去,想看看有什麼合意的書,或僅僅看看那青色的憂悒的大眼睛。可是,出乎意外地,那些小木屋都已緊閉着了。小路顯得更寬敞一點,更清冷一點,南火車站的汽笛聲顯得更頻繁而清晰一點。而在路上,凋零的殘葉夾雜着紙片書頁,給冷冷的風寂寞地吹了過來,又寂寞地吹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