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亞 (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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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瑪麗亞笑着、叫着,快樂而喧囂地答辯着,接着便離開了露臺。因爲瑪麗亞已經沒有石竹花了,或是——這是更可靠一點——她不想再把她所剩餘的來割捨了。
你們觀察過大畫師戈牙的《狂想》嗎?你們記得那些嫋娜、脆弱、波動、蜿蜒的女性的姿容嗎?我眼前就有着這些《狂想》中的一幅:那是一個懶洋洋地站立着的蕩婦,梳着低髻,玄紗蓋頭一直垂到眼睛邊,摺扇貼着嘴。在她後面,一個丐婆貼得很近,向她求施捨;她呢,輕盈地擺開,向她轉過臉兒去,帶着一種鄙夷的姿態,而那標題是寫着:“憑上帝原諒吧……而她是她的母親。”
呃,這個蕩婦就是瑪麗亞,我並不是要說瑪麗亞是不近人情,鐵石心腸,兇暴。不是,不是。我之所以提起這幅《狂想》,是因爲那位大師也許在這幅畫中給予了一個最嫋娜、最有風度、最愉快、最漂亮的婦女的典型。而瑪麗亞就是一個與此類似的典型;可是如果你們對於她詳加註意:假如你們觀察她的態度,她的姿勢,她的步行,坐下,起立,穿過一間客廳的樣子,那麼你們就可以看到——而這就是她的最獨特的魅力——在她身上,那純粹的蕩婦典型,和比爾巴奧婦女的最新的典型,是交錯而混淆着……而你們,讀到這裏,便要問了:是不是確實有一種比爾巴奧婦女的典型的?這不是一種無稽之談嗎?這也許不是一種對於女人的殷勤嗎?不是,不是,讀着。幾天之前,在比爾巴奧那面,在天剛晚的時候,我從在橋對面的一家咖啡店的大門口,觀察過那些美麗的婦女們的輕盈而不斷的來來往往。
那時天是灰色,氛圍氣是涼爽的。馬車、貨車、汽車、電車,穿梭地奔馳來往着;在左面,一片黑色的濃煙在拉·洛勃拉車站的鐵和琉璃的拱廊前面升起來;在右面,大路上樹木的新葉罩上了它們的鮮明的幕。尖銳的叫子聲,機關車的隆隆聲,車掌的呼喊聲,馬蹄的得得聲,電車觸輪的磔格聲都傳過來……而在那寬闊的大路上,在嘈雜之中,向橋走過去或是從橋走過來的,是那些來來往往的比爾巴奧的婦女,戴着白色,粉紅色,青色的夏季帽,稍稍有點向前僂,稍稍有點直挺挺,多筋肉,強壯,也許腳微微大了一點,但卻全部穿着襪子,全部——而這一個細微之點是萬無差錯的——穿着毫無缺陷的靴子,黑色的靴子,光耀的靴子,漂亮的靴子……
這裏我已經隨便三言兩語表白出比爾巴奧婦女的特性來了;有時,如果她是屬於高等階級的,你就可以從那個在一個驟然致富的時期成長而教育出來的她的身上,注意到她服飾中有一種炫誇和率真的依微的渲染。可是,在她的強健的美貌前面,在她的斷然的態度前面,在她的性情的奔放和氣概的不可一世前面,這一切你便不久就完全忘記了……
瑪麗亞也是強健,多筋肉的,她有着一個溫柔的下頦,帶着一種不可思議的魅力曲折在那熨平的直領上面。瑪麗亞走路的時候也上身微俯向前,而她的手臂是輕鬆地沿着身體垂下去的。瑪麗亞走路也同樣是——也許這是比爾巴奧的婦女的最顯眼的特性吧——並不匆促,並不一往直前,並不跨着一致而勻整的步子,卻是和諧地時快時慢,正出奇地和這種態度的典型相符。在早晨,瑪麗亞在白色的衫子上面披上一方蓋頭,這樣把臉兒遮住一半,在做彌撒回來的時候,在那有石竹花的露臺上顯身出來。這樣你們就以爲自己看見了我上文對你們說起過的戈牙的那種蕩婦,或是這位大師所畫的聖昂多紐修道院中的那些憑着欄杆的遊女。
夜裏,晚飯之後,她在鋼琴邊唱一支小曲子,或是跳華爾茲和麗戈同舞……那年輕的貝呈達瓜侯爵,直挺着身子,並着腳,帶着一種“紳士”的僵直的動作,向她鞠了一個躬,“瑪麗亞,你可以賞臉和我跳這華爾茲舞嗎?”於是瑪麗亞站了起來,於是他們兩人便在大廳中,在那又亮又滑的地板上,很快地轉着轉着了。因爲瑪麗亞是寡婦,所以當她舞着,當她走路,當她坐下,當她站起的時候,你便在她那裏看到有某一種平坦,某一種莊嚴,某一種也許宣漏出無限的幻滅的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