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中 一個人喫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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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有家麪館,我一個人喫晚飯時,大多在此打發。便宜,面很一般,但燈光着實透亮,讓人心裏舒服,所以常來。來得多了,發現來喫麪的有不少是獨自一人。一個人來喫麪,儼然一種儀式,似乎喫麪的流程、內容、姿態、表情都是規定的。
“服務員來碗小燉肉海帶滷的不要香菜!”往桌上排出十塊大洋,然後從筷子籠裏抽出兩根在桌上戳齊,或左顧右盼一會兒,或看手機,接着面來了,悶頭便喫,喫完就走,連餐巾紙都很少用。大抵如此。
一個人喫麪的人,很少點涼菜。就是一碗麪。但凡三兩人一桌,除了面總會點些薑汁松花蛋、五香豆腐絲什麼的,而一個人喫麪則不點,活像苦行僧。不是喫不起,不是不愛喫,也不是喫不下,就是不點。這是儀式的一部分。
另一部分是結賬。仔細看來,一個人喫麪的,包括我在內,很少用大鈔,亦絕少把錢好好交到姑娘手裏,都是扔在桌上,這個動作總是氣鼓鼓的,好像喫這碗麪的錢要了誰的命。其實我們都知道是在生誰的氣,沒有人想一個人喫麪,儘管習慣了以後也可以說服自己這是一種享受。面裏即使有根頭髮,揀出來扔了便罷,多的話一個字都不想說,就是喫。因爲一旦說話,就不是一個人了。說穿了,一個人喫麪的人,大概認爲自己——至少在今晚——必須是一個人。
這心理其實跟在胳膊上舉刃自殘的小女孩差不多。——我很慘,這是你造成的,因此我必須對得起我的慘,但我又不能讓你知道。於是我一個人喫麪,不點涼菜,不要啤酒,不喫燒烤,不跟誰說哪怕一句多餘的話,以保證徹頭徹尾的孤單,不然怎麼對得起你辛苦拋下我一個人喫麪?但這一切只有我知道,你是不知道的,你這時正在大喫大喝,或刷信用卡,或舉着麥克風大唱“想你時你在喫麪”。如同小女孩不會給你看胳膊上的傷,只是沉迷其中。
聖誕前夜,我一個人去喫麪,鄰桌有個大爺也是一個人。他違反教義,公然點了一桌喫的:酸辣筍尖、芥末黑木耳、醬牛肉、老醋花生,削麪一碗,米酒兩壇。因爲是陸續點的,他沒有像教義中要求的那樣點完就把錢扔在桌上,而是默默地喫幹喝淨,然後叫來服務員結賬。
這時服務員說:“有人給您結了,剛纔出去的那個小夥子。”大爺驚道:“爲什麼?”服務員告訴他,小夥子覺得他聖誕節一個人喫飯很可憐。大爺一拍桌子:“開什麼玩笑!”抓起帽子就追了出去。
在我看來,大爺可能不太習慣這種古典浪漫主義的劇情;此外,他覺得自己辛苦經營的一個人喫飯的孤獨氛圍被破壞了——有人替我結賬算什麼一個人喫麪?看他點那麼多東西,又沒扔錢,顯然是個新手。所以這第一次對他的意義非同一般,也難怪他把手套丟在桌上就去追人了。
我喫着小燉肉海帶滷刀削麪,產生了一絲孤獨上的優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