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身邊 討厭的人(1) (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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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很多場合說過:我從小到大關係最鐵的幾個朋友,都是規格不一的胖子。當然,如果跟我的體格相比,世上多數人都可以被稱爲胖子,而我這幾位朋友則是其中貨真價實的那一批。他們成年後的身高從一米七到一米九不等,體重往往都超過一百公斤,且大部分結實壯碩,令人畏懼。這大概是因爲我從小就太過瘦弱的緣故。我在很多場合說過的另一件事是:我這人性格非常隨和,幾乎沒有仇人,甚至很少有討厭的人。倒是有不少人討厭我,其原因從哲學觀點不合到嫌我的文字囉唆都有。我囉唆這兩件事的原因是,現在要講一講我討厭的人。這類人十分稀少,且跟這兩件事都有關係。
小時候我從雜誌上看到過一個很不入流的笑話:一位美國人對朋友講,他平生最討厭兩種人,一種是有種族歧視的人,一種是黑人。年幼的我對種族歧視由此產生了深深的不明所以的憎惡,結果長大以後,我終於在內心孕育出一類我討厭的人,卻帶有一些種族歧視的味道。我對此非常內疚,所以很少講這個。當我講時,我講的就是這類人中我最討厭的那個。
在上一家公司上班時,大廈同一層的另外一家公司有位風韻猶存的女老闆,特別喜歡跟年輕男子搭訕,甚至還請去辦公室喝茶。一般來說,她喜歡請附近公司的一些顯然帶有小狼狗氣質的青年去喝茶。而連我這副尊容也被請去過,大概是因爲我那時候腦袋好使,口齒伶俐,又有一兩個警察朋友經常來公司坐坐,給她留下一種神通廣大的印象。因此,她請我喝了幾次茶以後,託我辦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兒:跟蹤她的一位網絡工程師。
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會答應幫這個忙,簡直是腦袋進了水。這件事不但很涉嫌違法,而且還有生命危險,並且也沒有說得過去的正當理由。何況,要跟蹤的那個人還屬於我小半輩子裏唯一能算得上討厭的那一類人。但是,當時距離我被攝影棚的搖臂砸到後腦還有七年,按說我的智力應該相當正常。其時我正沉迷於橫溝正史,這也是一件現在想來不可思議的事——橫溝正史到底有什麼好看的?但也許正是這個原因促使我答應了那件事。年輕的時候,誰都想表現表現,能有機會受人所託當一回偵探,誰不想試試呢?換句話說,誰年輕的時候沒傻×過呢?我就這樣原諒了自己。
現在來說說那個被跟蹤的倒黴鬼。此人是個胖子,但並不是與我那些朋友同一類的胖子。這是一類特殊的胖子,基本上,正常人都討厭他們。前面我說,這裏面有一點種族歧視的味道,其實當你瞭解到這一類人匪夷所思的興趣愛好和所作所爲之後,這種道德上的不安就順理成章地消失了。這類胖子的特徵有很多,如果全部寫出來,恐怕不等寫完我就要去吐一會兒,所以我只寫其中一部分。比如:這些胖子的身材是一個梨形,而不是常見的酒桶形或球形。其實我不應該使用“梨”這個比喻,因爲這樣一來,我後面要說的話早就被《梨形男》說完了,誰又能在描述胖子這件事上跟喬治•馬丁對抗呢。其特徵中,當然包括玻璃瓶底般的厚眼鏡(這種眼鏡總是反射着一片可疑的白光讓人看不見他們的眼睛)、臉頰鬆弛的肥肉、白得令人聯想起剛剛變質沒多久的米飯的皮膚、油膩的捲曲短髮和肥膩的嘴脣。眼鏡下面的一對小眼睛也具有鮮明的特徵:它們的眼瞼總是半垂着,遮住一半的黑眼珠。
我觀察過身邊人的眼睛,多數人的眼瞼都遮住黑眼珠上面1/4的部分。少數人平時就露出全部的黑眼球,此即常說的“目露兇光”。而現在說的這類人的眼瞼則必須不多不少正好蓋住一半的黑眼珠。關於嘴脣,即使讓雷蒙德•卡佛這種懶鬼來描寫,也會寫上很長一段,比如:它們總是自然張開,無論這人是不是必須使用嘴來呼吸。面相學上似乎有一個術語叫作“脣馳”,說這樣的人注意力總是不集中,其實這是錯的。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得很,只是集中的目標不太對路。並且,這種嘴脣永遠是溼漉漉的,跟玻璃瓶底眼鏡一起反射着點點寒光。它們似乎自身就蘊含大量的水分。不但如此,這樣的嘴脣還有個特殊的功能:即便它的兩端向下撇,也能令此人臉上有一種似乎對什麼東西如醉如癡的微笑。
那位女老闆讓我跟蹤的便是這類胖子中的一個活標本。他符合所有的特徵,所有的。我之所以要強調所有的,是爲了解除一些可能存在的誤會。比如說,傷害某些與此無關的善良胖子的心。如果是那樣,罪過就太大了,因爲實際上符合所有的特徵的胖子是非常罕見的,何況還要有特殊的癖好和行動。我上學的時候,班上就有這麼一個胖子。他永遠在出汗,一年四季從不間斷。體育課上,這廝特別喜歡跟我們打籃球,我們都打不過他。這不是因爲他打得好,相反,他打得爛極了;但他總是貼身逼搶,合理衝撞,那一身黏膩的汗膜猶如一件隱形的帶刺軟甲,真是所向披靡。籃球是一項很耗體力的運動,要是你遇到一個對手,每次一出現在你面前,你就得屏住呼吸,那還打個屁啊?即便如此,在體育課以外的時間,我們並不怎麼討厭他,直到有一次他幹了件難以理解的事。某節課上,一個女生突然尖叫起來,站起身跑到教室的後面去了。這種情況一般是因爲有淘氣的男生往鉛筆盒裏放了什麼蟲子,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可我們過去一看,並沒有什麼蟲子,鉛筆盒裏放着一張皺巴巴的紙,裏面是一團捲曲的毛。彼時我們已經是有毛的少年,都很清楚什麼毛會長成那樣。一個男生還學着武松的口氣道:“你這毛,一似人小便處的毛!”大家笑了一番,把毛捏去扔了。結果當天放學,這個胖子就被揍了個半死。揍他的人先把他揪到存車棚的盡頭(那裏簡直堪稱刑房),問他毛是不是他放的。結果這小子一臉自豪的樣子,完全沒有否認,捱揍也是理所當然的了。就我所知,此人一共捱了三次揍:一次是陰毛事件。一次是偷女生的衛生巾。還有一次是在女廁所放了厚厚的一摞手寫的黃色小說,女主角還是那個收到陰毛包裹的女生,那孩子也真夠倒黴的。結果,這個存放黃色小說的蹲位被一個女老師先造訪了。關於黃色小說的事,其實並沒有真憑實據證明是他乾的,連屈打成招的口供也沒有,因爲在那時候只要出了這種事,把他揪去打一頓也就是了,什麼也不需要問。
所以你看,除了符合一系列複雜的勝利特徵之外,還必須有極特殊的業餘愛好,才能成爲這個討厭的族羣中的一員,這實在太不容易了。
人的一生中能碰到一個符合這些條件的,已屬不易,結果我竟然碰上了兩個,而且目前我的一生還只進行了一部分。
女老闆的公司是做公關的,員工大部分都是長腿豪乳、能擺出100種標準微笑的姑娘,這也是我心甘情願去陪女老闆喝茶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