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徐先生取了一張黃紙,欣然命筆,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一氣呵成:“苛政猛於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寫罷裝進一個厚紙信封,交給白嘉軒。白嘉軒說: “徐先生,這事由我擔承,任死任活不連累你。”徐先生說:“什麼話!君子取義捨生。既敢爲之,亦敢當之。”
白嘉軒未進院門,直接走進對過兒的馬號。鹿三悄聲問:“寫好了?”白嘉軒說:“好了。”白嘉軒掏出三封同樣的傳帖,往開口裏分別插進三根白色的公雞尾毛,對鹿三說:“你先到神禾村,進村西頭頭一家,敲響門,從門縫把傳帖塞進去,只給主家招呼一聲‘貨到了’就走,甭跟人家照面。記下了沒?”鹿三說:“這好記。”白嘉軒接着吩咐:“剩下這兩份,你送給賀家坊村的賀老大賀德敖,賀家村街心十字南巷西邊第六家。下來你就甭管了。來回路上碰不見熟人不說,碰見熟人裝作不認得低頭快走。記下了沒?”鹿三說:“賀家坊的賀氏兄弟我閉着眼都能摸到,你放心。”說着把三份傳帖接過來,扎進藍布腰帶裏,又在腰裏纏了三匝,外邊再套上一件夾衫,說:“我走了,你睡去。明早見話。”白嘉軒說:“我等你,就在這兒。聽着,萬一路上碰見熟人躲不過了,就說你給我舅送牛去了…”鹿三倒有點不耐煩:“哎呀嘉軒!你把我當成鼻嘴娃子,連個輕重也掂不出來?”說罷就走出馬號去了。白嘉軒突然覺得渾身鬆軟,像被人抽掉了筋骨,躺在鹿三的炕蓆上。
鹿三早已取掉了葦蓆下鋪墊的麥草,土坯炕面上鋪着被汗漬浸潤得油光的葦蓆,散發着一股類似馬尿的汗腥味兒。他枕着鹿三的被卷,被卷裏也散發着類似馬尿的男人的腥羶氣息。他又想起老人們常說的雞毛傳帖殺賊人的事。一道插着白色翎毛的傳帖在白鹿原的鄉村裏祕密傳遞,按着約定的時間,各個村莊的男人一齊湧向幾個賊人聚居的村莊,把行將就木的耄耋和席子裹包着的嬰兒全部殺死。房子燒了,牛馬剝了煮了糧食也燒了,賊人佔有的土地,經過對調的辦法,按村按戶分配給臨近的村莊,作爲各村祠堂裏的官地,租賃出去,收來的租子作爲祭祀祖宗的用項開銷……
騾馬已經臥圈,黃牛靜靜地扯着脖子倒沫兒,粗大的食管不斷有吞下的草料返還上來,倒嚼的聲音很響,像萬千只腳在鄉村土路上奔跑時的踢踏聲,更像是夏季裏突然捲起的暴風。白嘉軒沉靜下來以後,就覺得那踢踏聲令人鼓舞,令人神往了。
白嘉軒後來引爲終生遺憾的是沒有聽到萬人湧動時的踢踏聲。四月初八在期待中到來。初七日夜裏,白嘉軒一宿未曾閤眼。他把那個白銅水煙壺端到鹿三的馬號裏,倆人坐着抽了一夜煙。天剛麻明,鹿子霖領着田福賢堵在門口。田福賢說:“嘉軒,趕快敲鑼!給大聲吆喝,一律不要上縣,不要聽逆賊煽動。”白嘉軒冷冷地說:“那鑼我不敢敲。”田福賢說:“你是官人又是族長,怎不敢敲?”白嘉軒說:“傳帖上寫的明明白白,誰不去縣府交農具,誰阻撓去交農具,一律砸鍋燒房。我不敢。我怕砸了鍋燒了房。”田福賢說:“誰敢!真的有誰燒了你的房,我讓誰給你賠!”白嘉軒蔑視地說:“你吹啥哩!傳帖連縣長都敢反敢弄,誰把你個總鄉約當啥!”田福賢的臉臊紅了。鹿子霖也覺得被輕視了不大自在。白嘉軒說:“鑼和鑼槌在祠堂放着,要敲你們去敲。我今日個不敲。”這當兒村裏傳來三聲驚天動地的銃響,臨近村子也連續響起銃子的轟鳴。白鹿村一片開門關門門板磕碰的噼啪聲,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在清晨寂靜的村巷裏迴響,一個個扛着犁杖,夾着杈耙掃帚的男人,在蛋青色的晨光裏躍進,匆匆朝村子北邊的道路奔去。白嘉軒站在門外的場地上說。”決堤洪水,怎麼掩擋?誰這會敲鑼阻擋……非把他捶成肉坨兒不可!”田福賢煞白着臉:“硬擋擋不住,咱們好言相勸或許可以?走吧!”白嘉軒推諉不過,跟着鹿子霖和田福賢在村巷轉着。村裏已經變成女人的世界,沒有一個成年男人了。沒有男人的村巷就顯出一種空虛和脆弱。白嘉軒心急如焚,那些被傳帖煽動起來的農人肯定已經彙集到三官廟了,而煽動他們的頭兒卻拔不出腳來,賀家兄弟一怒之下還不帶領衆人來把他砸成肉坨!白嘉軒情急之下就拉下臉說:“二位忙你們的公務,我失陪了。”說罷就走。田福賢跑上前來堵住說:“嘉軒,實話實說吧!有人向縣府告密,說你是起事的頭兒。我給史縣長拍了胸瞠,說你絕對不會弄這號作亂的事。既然擋不住也勸不下,讓他們去吧!你可萬萬去不得。”鹿子霖則笑嘻嘻地說:“我根本不信嘉軒哥會跟那些人在一塊鬧事。走走走!嘉軒哥,到你屋裏坐下,讓嫂子給咱沏一壺茶。”
白嘉軒再也找不出藉口,就硬着頭皮回到屋裏,心裏只希望賀氏兄弟領頭進縣城交農器了。但他尚不知,賀氏兄弟跟他一樣,此刻也被田福賢安排的幾位官員和紳士纏住而不得出門。這原是史縣長的精心安排。
時勢和機運卻促成了鹿三人生歷程中的一次壯舉。他扛着一架沒有安裝鐵鏵的犁杖,走出白鹿村就擁入從各個村子湧出的莊稼人當中,同認識的和不認識的都打起招呼。人往往就這樣,一個人的時候是一種樣子,好多人匯聚到一起又完全變成另一種樣子。臨近三官廟,從四面八方通三官廟的大道小路上,人羣匯成一股股黑壓壓的洪流。三官廟小小的庭院早已擠得水泄不通,門外的場地上也擁擠着人羣,齊腰高的麥子被踏倒在地,踩踏成爛泥的青苗散發着一股清幽幽的香氣。鹿三剛停住腳就聽到了一個可怖的流言,說起事的人被嚇破了膽不敢出頭了!又說起事的人收受了史縣長的賞金被收買了!最可怕的是說不願意收受賄賂的兩個頭兒被史縣長抓走了,現在正捆綁在城牆上示衆!誰也無法證實,因而也無法辨別其虛實,但舉事的頭目沒有出面卻是既成的事實。隨之最粗野的不堪入耳的咒罵不再對着收印章稅的史縣長,而是集中到雞毛傳帖的起事人頭上,但至今誰也搞不清究竟是哪個村的張三李四王麻子煽起了這場事件。於是,紛亂而憤怒的莊稼漢們哄哄嚷叫着要去懲治起事的人。人羣開始騷亂,朝來時的大道小路上倒流,鹿三心裏急得像火燒,卻終究束手無策。
這時候,從三官廟的院牆裏突然傳出了歡呼聲:“起事的人出頭露面了!”消息像風一樣捲過去,倒流的人又從大道小路上折回來。鹿三看見人羣從三官廟的大門裏流水一樣湧泄出來,農具被踩斷的咔嚓聲,夾雜着被踩倒的人的慘叫,圍牆上不斷有人翻跳下來。一夥人架着一個光頭禿腦的和尚從廟門裏捲到場地中間。和尚踩着兩個人的肩膀,左手扶着舉到空中的一把木叉,右手在空中大幅度揮舞着那隻插着白色翎毛的傳帖:“苛政猛於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和尚有一副好嗓門兒。朗誦起傳帖,嗓音洪亮,抑揚頓挫,感情熾烈:“貪官不道,天怒人怨,黎民百姓無計無路,罷種罷收……”衆人鴉雀無聲。鹿三忽然羨慕起和尚來了。和尚誦完傳帖說:“我一人孤掌難鳴。各位父老再舉薦三個頭兒,帶領衆人進城交農具去!有哪位好漢自告奮勇站出來更好……”鹿三聽了大叫一聲:“白鹿村鹿三算一個!”話音未落,他立即被身旁的人抬了起來,鹿三站在陌生人的肩膀上,高高地俯視着烏壓壓的一片黑腦袋,忽然覺得自己不是鹿三而是白嘉軒了,直到死亡,鹿三都沒有想透,怎麼會產生那樣奇怪那樣荒唐的感覺。衆人又推舉出兩個人來,和尚隨之宣佈包括自己在內的四個頭目爲東西南北四路領頭兒。和尚吼道:“東原的人進東門,西原的人進西門,南原的人進南門。北原的人進北門。史縣長不收回成令,誓不回原。”嗷嗷嗷的吼聲混合着咒罵,人流像洪水一樣滾向縣城,土路上揚起滾滾黃塵,大道兩旁的麥子被踩踏得像牛嚼過的殘渣。鹿三趕到城牆下,城門已經關死,吼聲震天。幾十個人抱着一根木頭撞擊大門,門板被撞碎,卻發現裏頭已經用磚封死了。鹿三喊着拆牆扒磚。人擁人擠,效率極低,有人把扒下的磚頭擲進城牆裏去,有的磚頭掉下來砸破了自己人的腦袋。這時候,城牆上響起鑼聲,一個人敲着鑼喊:“縣長向大家見禮!”一夥隨員簇擁着史縣長出現在城牆上,縣長跪下了,作揖叩頭。打鑼的人大聲宣佈:“史縣長令,收蓋印章稅的通令作廢。請父老兄弟回鄉。”磚頭飛上城牆,縣長的隨員們耍雜技似的凌空逮住磚塊,保護着縣長。史縣長又帶着隨員們跟着敲鑼的人順城牆走了。鹿三倒不知該怎麼辦了,憋在胸間的怒氣尚未完全爆發釋放出來卻已宣告完結。沒有經過多少周折而順利地達到目的取得勝利,反倒使人覺得意猶未盡不大過癮。圍在城牆下的人立即把矛頭回轉過來,紛紛吼喊着現在該當實踐傳帖上的戒律,立即懲治那些沒有前來交農具的人,罵他們不冒風險而分享鬥爭的勝利果實比死(史)人更可憎。鹿三順從了衆人的意向,回原路上所過的村莊,凡是沒有參與交農的人家都受到嚴厲的懲罰,鍋碗被砸成碎片,房子被揭瓦搗爛(本應燒掉,只是怕殃及鄰舍而沒有點火),有兩家鄉性惡劣的財東紳士也遭到同樣的懲治。鹿三回到白鹿村,白嘉軒在街門口迎接他,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三哥!你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