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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子霖在鎮子的飯館包下五席飯菜,跑堂的掌着紅漆木盤把菜送到保障所裏。酒過三巡,鹿子霖致詞歡迎,田總鄉約作指示,各位同僚,各位頭面人物相互祝賀恭維。白嘉軒坐在這裏很難受,聽這些人說話更難受,他怎麼也消除不了心裏的疑團:“這些人在這兒喫誰的?”他幾次想把姐夫朱先生寫給張總督的民謠念出來,卻又幾次作罷。他清楚鹿子霖不是張總督,他自己也不是朱先生,唸了也沒有用。他應酬着坐了一陣子,再也坐不下去,就起身告辭了。鹿子霖捏着酒盅走過來,拉他再飲:“嘉軒哥,日後還望你寬容兄弟之不周。”白嘉軒裝出豁達的樣子說:“這話再不能往下說,再說就見外了。我有事得先走一步。”鹿子霖熱情地拉住不放:“啥事緊得要走?”白嘉軒掙脫了手臂,離開桌椅說:“黃牛尋犢子咧!我得去配種。”鹿子霖掃興地閉了嘴,再不挽留。
白嘉軒得到通知到保障所開會,十個村的官人全部到齊後,鹿子霖傳達了縣府史維華縣長的命令,要對本縣的土地和人口進行一次徹底清查,先由保障所逐村逐戶覈查造冊,再由白鹿倉匯總之後統一到縣府加蓋印章,一畝一章,一丁一章,按土地畝數和人頭收繳印章稅。白嘉軒還沒聽完,就突然想到保障所掛牌喫喝那天自己沒有說出口的話:這些人在這兒喫誰的?他然後做出一副輕鬆的樣子,對鹿子霖開玩笑說:“子霖兄弟,是不是掛牌那天喫下窟窿了?”鹿子霖正懷着上任後第一次執行公務的神聖和莊嚴,一時變不過臉來,雖然被這話噎得難受,卻只能是玩笑且當它玩笑:“嘉軒兄編什麼閒傳!這是史縣長的命令。”但心裏卻不由懊惱起來。印章稅收齊後,縣府、倉和保障所按七二一比例開成,上交縣府七成,倉裏抽取二成,保障所留下一成,作爲活動經費以及官員們的俸祿。因爲沒有各村官人的份兒,所以此條屬內部掌握,一律不朝下傳達。鹿子霖恢復平靜以後,就強烈地意識到,現在不能示弱,否則以後事情就難辦了,於是說:“各位,咱們官事官辦,私事私了。屬於兄弟和各位私人交情的事,咋都好說好辦,屬於官事,就得按縣府的條律執行。史縣長再三說,必須服從革命法令,建立革命新秩序。”有人問:“誰要是實在沒錢交咋辦?”鹿子霖說:“讓他們自己想辦法。”又有人說:“要是想不下辦法咋辦?現在青黃不接,去年秋裏遭了旱,村裏多半人喫食接不上新麥……”鹿子霖說:“辦法只要想,總是能想到的。各位回村以後,牙口得放硬點。”
白嘉軒就不再說話,領了鹿子霖散發的通告,徑直走回白鹿村。
白嘉軒從皂莢樹上用鐵鍁剷下幾束皂莢,把署有史維華縣長名字的通告扎到祠堂外的牆壁上,然後敲鑼,把通告的內容歸納成最簡潔的幾句話,從村子裏一邊敲過,一邊喊:“一畝一章,一人一章按章納稅,月內交齊,抗拒不交者,以革命軍法處治。”白嘉軒繞村一匝,回到祠堂放下大鑼的時候,通告前已經圍滿村民。大家議論紛紛,聽不清楚,只聽得一句粗話:“這反正倒反成個朘子了!這縣長倒是個朘子縣長……”
祠堂門外的嘈雜聲,攪擾了徐先生的安寧。後晌放學以後,孩子們背上竹籠,提上草鐮去給牲口割草,徐先生就到河邊去散步。楊柳泛出新綠,麥苗鋪一層綠氈,河岸上繡織着青草,河川裏彌散着幽幽的清新爽朗的氣息。他一邊踱着步,一邊就吟誦出長短句來。待回到祠堂裏,就書記到紙上。現在已有一厚摞了,題爲《滋水集》。
徐先生到白鹿村來坐館執教,免除了在家時沉重的田間勞作之苦,過一種平靜無擾的清閒生活。他沿着河岸悠悠漫步,眼前總是飛舞着祠堂門外那張蓋着縣府大印署有縣長姓名的通告,耳畔又響起村民們的議論和粗魯的謾罵,心裏竟然怦怦搏響。清廷的皇帝也沒有徵收過如此名目的賦稅,只是繳納皇糧就完了。“苛政猛於虎!”徐先生不覺說出口來,隨之就吟出一首長短句詞章。在他的吟誦山川風月的《滋水集》裏,這是唯一一首諷喻時政的詞作,別具一格。
徐先生保持着早睡早起的良好生活習慣。他剛剛吹燈躺下,就聽到叩擊祠堂大門鐵環的響聲。他穿戴整齊之後,又疊了被子纔去開門。黑暗裏聽出是白嘉軒,忙引入室內。
白嘉軒說:“我想起事。”徐先生忙問:“你……起什麼事?”白嘉軒說:“給那個死(史)人一點顏色瞧瞧,騷一騷他的臉皮!”徐先生急問:“咋樣鬧呢?造反?”“我一個笨莊稼漢,一不會耍刀,二不會弄棒,快槍連見也沒見過,造啥反哩!”白嘉軒說,“按人按畝收印章稅,這明明是把刀架在農人脖子上搜腰哩嘛!這莊稼還能做嗎?做不成了!既是做不成莊稼了,把農器耕具交給縣府去,交給那個死(史)人去,不做莊稼嘍!”徐先生沉默不語。白嘉軒接着說:“你是知書識禮的讀書人,你說,這樣弄算不算犯上作亂?算不算不忠不孝?”“不算!”徐先生回答,“對明君要尊,對昏君要反;尊明君是忠。反昏君是大忠!”“好哇!徐先生,我還擔心你怕惹事哩!”白嘉軒說,“我想請你寫一封傳帖。”“雞毛傳帖?寫!”徐先生竟是凜然慷慨的氣度,“你說怎麼寫?我聽老人說過雞毛傳帖的事,可沒見過。”“誰也沒見過。我也是聽老輩子人說過那年殺賊人就用的雞毛傳貼。”白嘉軒說,“你想着寫吧!只要能把百姓煽起來就行咧!怕不能太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