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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死人去咧!”二姐說,像是看出了弟弟的驚詫,反而用輕淡的語調說,“大家都在抬。有的人挖坑,有的抬死人。坑在城東北牆根下,大得要裝下一萬多死人。”白嘉軒啊了一聲,證實了回到白鹿村的那些人的話不是胡編冒吹。“我昨個黑間挖了一夜坑,今個黑間還得去挖。”二姐夫說,“靈靈兒前兩天也是挖坑,昨兒後晌又改換去抬屍首了。一邊挖一邊埋。好些屍首只剩下骨頭架子,分不清誰的胳膊誰的腿,一混子裝到架子車上拉去埋了。”白嘉軒對這些事已經麻木,只抱怨說:“二姐二姐夫你倆人也真是涼涼性子!咋就想不到叫靈靈回鄉下去?她婆她媽都三四天水米不進快急瘋了!”“兄弟你這人原來不糊塗會想事的嘛!你想想靈靈在我這兒能出啥事?萬一出點事我還能不給你說?娃沒回原上就是娃平安着哩嘛!”皮匠姐夫說,“你咋連這點竅道都翻不開?”二姐說:“開圍頭一天我就催靈靈回去,娃說學校裏不放假,要按虎將軍的緊急命令行事,挖萬人坑,抬埋死人,清掃滿街滿巷的髒物。”白嘉軒悲苦地說:“一家人連火都不燒了。”
正說話間,白靈走進門來叫了一聲“爸”就站住了,她看見了父親一雙紅腫怕人的鼓出的眼睛。白嘉軒一揚手就抽到她的臉上:“爲你險忽兒送了三個人的命!”白靈捂着臉分辯說:“爸你打我我不惱。可我託兆海爺爺給你捎回話去了呀?”白嘉軒這時才知道鹿泰恆早已來過城裏看望上學的孫子兆海。他這時才認出站在靈靈旁邊的青年便是鹿子霖的二兒子兆海。鹿兆海有些羞怯地笑笑,證實說:“話是捎回去了。”
鹿兆海穿着一件藏青色制服,頭上戴一頂圓制帽,硬質的帽舌上蒙有一層黑色光亮的面,深陷的眼珠和長長的睫毛顯示着鹿家的種系特徵。“靈靈跟鹿家的二小子怎麼會在一起?”白嘉軒心生疑惑,隨之聞見靈靈和鹿兆海身上散發出的怪味兒,那是屍首腐爛的氣味,令人聞之就噁心,一下子證實了二姐夫說的“抬死人”的話。他說:“把衣服換了,把手上的死人氣味洗掉,跟我回原上。”白靈說:“屍首還沒抬完還在牆根下爛着,我怎麼能走?”白嘉軒說:“等你把城裏的死人抬完了,回家正好跟上抬你婆和你媽的屍首。”白靈說:“你回去給婆跟媽說我好好的沒傷沒病,她們就不急了也就放心了。”鹿兆海插嘴說:“叔!白靈當着運屍組的組長,她走了就亂套了。緩過一禮拜運完屍首讓她回家,我也早想回咱原上,俺們倆一塊回去。”白嘉軒並不理睬兆海,生硬地對靈靈說:“好哇靈靈,你敢不聽我的話?”白靈說:“爸呀,我不是不聽你的話。你看看那麼多人戰死了餓死了還在城牆根下爛着,我們受他們的保護活了下來再不管他們良心不安呀!我實話實說了吧,一禮拜也回不去,屍首抬完了埋完了,還要舉行全城的安靈祭奠儀式,正在挖着的萬人坑將命名爲‘革命公園’,讓子孫後代永遠記住這些爲國民革命獻出生命的英靈……”白嘉軒喫力地聽着這些稀裏糊塗的新名詞腦袋都木了。白靈說:“二姑給我取倆饃,我得走了。爸你歇一天腳明兒個回去。”白嘉軒想擋卻沒有再擋,看着二姐給靈靈和鹿家那個二貨拿來了饃饃,倆人就出門去了。二姐說:“娃說的也對着哩!屍首不早點抬了埋了活人誰能受得了,快放寒假了,我跟靈靈還有你的倆外甥女兒一塊回原上去,我也想咱媽了。”白嘉軒卻直着眼珠追問:“鹿家那個二貨跟着靈靈前前後後跑啥哩?”二姐猜着了他的意思,說:“人家是同學,又是革命同志,你那些老腦筋見啥都不順眼!”白嘉軒說:“二姐你甭跟着瞎叨叨。我挑明瞭說,你給她說唸書就一心一意念書,甭跟鹿家二貨拉拉扯扯來來往往!”
白嘉軒草草喫了早飯就告別了二姐和皮匠姐夫,天黑定時踏進了白家的門樓。四合院裏已經恢復生氣。他昨晚揹着褡褳走後不久,鹿泰恆就把靈靈安然無恙的話捎到了。仙草和母親解除了沉重的負擔反而更加思念女兒和孫女,甚至提出倆人結伴去城裏看看靈靈瘦了還是胖了。白嘉軒說:“誰也不用去。去了也是白去。咱們爲她擔驚受怕險忽兒把心熬幹,她可是誰也不想,只忙着抬死人埋死人。我遠遠跑去了,那賊女子連跟我多坐一會兒的工夫都沒有。那——是個海獸!”
鹿兆海和白靈在街巷裏一邊走着一邊嚼着饃,裝着屍體的架子車擦腳而過,灑下滿路的膿血肉汁。他們已經聞不見腥味兒,大口嚼咽香甜的饃饃。鹿兆海說:“白靈,嘉軒伯好像討厭我?”“那很正常。”白靈說,“他現在更討厭我,你還看不出來嗎?”鹿兆海說:“我一看見嘉軒伯就心怯。我自小好像就害怕大伯。我今日猛不防看見大伯,好像比小時候更心怯了。”白靈說:“怯處有鬼。你肯定是心懷鬼胎。”鹿兆海說:“白靈你聽着,如果我壯起膽子跪到大伯腳下叫一聲‘岳父大人’,你說大伯會怎麼樣?”白靈撇撇嘴說:“他把你咋也不咋。可他會一把把我的脖子擰斷!”鹿兆海說:“那我就會再叫一聲:‘岳父大人,你放開白靈,把我的脖子擰斷吧!’你信不信?我肯定會這樣說這樣做。”白靈佯裝嘆口氣:“那好,我們都等着擰斷脖子吧!現在,革命同志,快去抬屍首。”他們走到城牆根下屍體垛子跟前時,正好喫完了兩個饃饃,拍拍手就去搬屍體。
圍城不久教會學校就停辦了。白靈在街上碰見了鹿兆海,倆人對視了半天終於認出同是一個村子裏的鄉黨。鹿兆海說他所在的中學也停課了,學校裏臨時辦起了國民革命培訓班,培訓軍人市民學生和一切有志於革命的人。白靈跟兆海蔘觀了他們的學校,才覺得自己所在的女子教會學校有點可憐。鹿兆海慫恿她不妨去培訓班聽聽熱鬧,她就去了。鹿兆海悄聲告訴她:“講課的這位教員是我們原先的國文教員,是國民黨員。”又以同樣的口吻告訴她說:“這位教員原是我們的英文教員,是個共產黨。”白靈問:“你說國民黨和共產黨哪個……”鹿兆海說:“都差不多。兩黨合作一致推進國民革命。”白靈從此天天來培訓班聽講,有一天對兆海說:“我決定轉學到你們學校。”鹿兆海說:“我已達到目的。”那天晚上兆海送白靈回家,忽然問:“白靈,你想不想參加一個黨?”白靈說:“想。你想不想?或者……你早已參加了?”鹿兆海說:“我也沒有。咱們商量一下,參加哪個好?”白靈說:“不。咱倆一人蔘加一個。”鹿兆海說:“這樣好!國共團結合作,我們倆也……”白靈說:“‘國’和‘共’要是有一天不團結不合作了呢,我們倆也……”鹿兆海說:“我們繼續團結合作,與背信棄義的行爲作對!”白靈說:“那好,你先選擇一個,剩下的一個就是我的了。”“這樣吧——”鹿兆海掏出一枚銅元說,“有龍的一面是‘國’,有字的一面是‘共’,你猜中哪面算哪個。”白靈覺得很有趣,從鹿兆海手裏拿過銅元看了看說:“我來拋,你先猜吧!”鹿兆海點頭同意了。白靈又發覺了這個默契遊戲中的漏洞:“如果咱倆都猜中了一面呢?”鹿兆海說:“那……命中註定,咱們就參加同一個黨。”白靈把銅元鄭重地在手心撫了撫再拋到有亮光的地面上,讓鹿兆海猜。鹿兆海說:“是字。”白靈說:“我猜是龍。”兩人同時蹲下去,藉着店鋪門裏泄出的燈光觀察,銅元正好顯示出一條龍的圖案,兩人哈哈笑着跳起來。鹿兆海說:“我是‘共’你是‘國’,誰先入進去,這枚銅元就歸誰保存。”白靈笑說:“現在讓我先保存着,好玩的銅元。" 他們一起投入到守城的鬥爭中去,和素不相識的市民蒐集石塊,就連鋪地的青石條,居民宅院門口的石板,壘砌路邊的砂石塊,也都被挖下來撬起來抬到城牆上去,補堵被圍城的軍隊用槍炮轟塌的城牆豁口。鹿兆海有一次抬石頭上了城牆,圍城的士兵打起槍來,子彈擊中了右胳膊,險忽兒送命。白靈幾乎天天都到臨時搶救醫院去看望他。白靈問:“你害怕不害怕?”鹿兆海說:“不害怕。真的!”白靈說:“你在我跟前吹大氣,充好漢!”鹿兆海撫着繃扎的胳膊說:“這一槍把我打急了,我現在告訴你,我決定從軍。當然,我還是想把中學唸完。我要是害怕怎麼會作出這個決定呢?”白靈歉然笑笑說:“我說着玩的,怎麼就當真了?”鹿兆海即將出院的時候,學校的那位英文教員來看望他時正式通知他:“你被接納爲中共黨員了。”白靈掏出那枚銅元遞給鹿兆海。鹿兆海在手裏撫摸了一會兒,又交給白靈說:“你保存着好。”倆人推讓的當兒,英文先生轉着好奇的眼睛:“定情物?”鹿兆海和白靈都紅了臉,卻極力否定說:“不是。它更有深意。”銅元最後還是留在白靈的掌心裏。鹿兆海康復後就編進了由學生市民和手工業工人混成的準軍事戰鬥隊伍,接受軍事訓練,隨時準備補充到守城的國民革命軍的營壘裏去,和白靈見面的機會很少了。白靈後來被抽調參加了文藝演出隊,到守城的兵營和市民中間宣傳鼓動,幾次爬上城牆,爲趴在掩體下的士兵唱歌。有一次演出給她留下最深刻的記憶,她在被慰問的民兵中看見了鹿兆海。那枚銅元裝在她貼身的小口袋裏,無論走到什麼地方演出,跳起來舞起來的時候,那枚小銅元就輕輕撞擊她剛剛隆起的小小的乳房……她和鹿兆海那晚拋擲銅元的遊戲,鑄成了她和他走向各自人生最輝煌的那一刻。
白鹿倉的辦公房如期竣工,統領監造如此龐大而又緊迫的工程顯示了鹿子霖卓越的組織才能。田福賢和他的幹事們迫不及待地搬進潮溼的新房。白鹿倉爲重新掛牌辦公舉行了隆重的慶祝儀式。白鹿倉轄管的百餘個村莊的官人,德高望重的紳士賢達,十幾個大村的私塾先生和唯一一所新制學校的幾名教員,濟世糧店的丁掌櫃和白鹿中醫堂的冷先生等頭面人物都在被邀之列。新任滋水縣的梁縣長和剛剛組建的國民黨滋水縣縣黨部書記嶽維山親臨本倉。關中名儒朱先生更是田總鄉約特邀的貴賓,重建白鹿倉的盛事將被朱先生載入正在編纂的新本縣誌。梁縣長首先講話:“白鹿倉的盛典標誌着國民革命新秩序的完全建立。”縣黨部書記嶽維山接着講:“勝利粉碎劉匪烏鴉兵對革命的圍攻,白鹿原以及滋水縣的國民革命將展開新的一頁。”他隨之鄭重宣佈:“本縣我黨的第一個分部~白鹿區分部宣告誕生。田福賢任白鹿區分部書記。”與會者表示了熱烈的祝賀而又顯出驚奇,驚奇的是在四個委員中鹿家父子居然佔了兩位。嶽維山不失時機地重點介紹了鹿兆鵬:“鹿兆鵬同志不僅是白鹿區分部委員,還是縣黨部委員,負責農運工作。鹿兆鵬同志是共、產、黨員一一”嗡嗡嚶嚶的議論頓時騰起,百餘雙眼睛一齊射住鹿兆鵬。鹿兆鵬儘量做出坦然自若的神情卻總是顯得不大自然。鹿子霖迅疾地瞅了兒子一眼就微偏了頭,臉色比兒子還要緊張還要尷尬,因爲衆人如錐的眼光紛紛移射到他的臉上。近日裏,鄉村裏悄悄流傳着共產黨是紅頭髮紅眼睛的妖匪,共人家房共人家田地共人家騾馬牲畜,尤其是共人家婆娘女子的危言,鄉民們感到比白狼可怕多了,可是誰也沒有見過一個共產黨。嶽維山禮讓鹿兆鵬講話,會場驟然清靜下來。鹿兆鵬憨裏憨氣地笑着說:“衆位鄉黨,大家都多瞅我一眼,看清我跟你們以及你們的子弟一樣,都是黑頭髮黑眼睛黃皮膚就行了。好了,嶽書記你繼續講吧,我就開這一句玩笑。”會場頓時輕鬆活潑了,夾雜着釋然化疑的笑聲。嶽維山雍容大度地笑笑說:“鹿兆鵬同志又是國民黨員。共產黨和國民黨是同志是兄弟,共同推進國民革命。”說着抓住坐在旁首的鹿兆鵬的手站立起來,兩隻挽着的手形成一個拳頭高高舉過頭頂停留在空中,顯示着團結的真誠,象徵着擎天立地的力量。這個生動的畫面攝入每一個與會者的眼睛儲存於他們的腦底,併爲後來完全相反的結局發出歷史性的感嘆。
會議之後,朱先生順理成章地跟着白嘉軒去看望老岳母。他向岳母白趙氏問了安就急說:“啊呀媽呀我餓壞了,快給我熬一碗包穀糝子吧!你熬得那麼又粘又香的糝子我再沒喝過。”白趙氏親自下到廚房,阻止了兒媳仙草又阻擋了孫媳,親自添水燒火拂下糝子放進鹼面兒,一會兒緊火,一會文火地熬煮起來。朱先生在慶典儀式之後的豐盛的宴席上,只是禮儀性地點了幾下筷子就離開了。他不是出於清高而是他的胃腸只能接受清淡的五穀菜蔬卻無法承受葷腥海味。白嘉軒滿腦子都是疑問,迫不及待地問姐夫:“鹿家父子倆全是委員?鹿家兆鵬又入‘國’又入‘共’騎雙頭馬,又是白鹿倉又是區分部,田福賢是總鄉約又加個區分部書記。又是國民黨又是共產黨。啊呀呀!我這腦瓜子裏全給攪成一鍋漿子咧!”朱先生聽了格格格朗聲笑了:“你種你的莊稼你務你的牛犢兒騾駒兒就對了。你把那些名目那些關係捋碼清了有啥用場?我都不大捋碼得清,你傷那個腦筋做啥?國民黨和共產黨都開宗明義要給民人辦好事,‘扶助工農’。你只管放心過你的日子就是了。”白嘉軒心悅誠服地點點頭,卻仍然止不住發問:“哥呀,我心裏總是毛亂草勢的。俗話說,一個槽道拴不下兩匹叫驢,一窩蜂裏容不得兩個蜂王。嶽鹿二人挽着舉到頭頂的拳頭分開了咋辦?”朱先生聽了更不經意地大笑了;“哈呀兄弟!咱媽給我把包穀糝子端來了。我可不管閒事。無論是誰,只要不奪我一碗包穀糝子我就不管他弄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