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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兆鵬不再是因爲校長而是他公開的共產黨身份招引得一切人注目。他仍舊住在白鹿鎮小學校裏,仍然身兼校長職務。學校已經恢復上課。剛開始他還不大習慣利用公開的身份進行活動。韓裁縫的身份沒有公開,仍然像個手藝人那樣穿着藍布圍裙手腳並用在軋軋響着的縫衣機器上,鹿兆鵬和他的工作關係不僅是祕密的而且是單線的。那是一個絕對忠誠的戰友同志。鹿兆鵬充分利用合法的身份加緊工作,只是在處理需得極端保密的事情時才交給韓裁縫。
白鹿倉的慶典宴席結束後,父親鹿子霖不大好意思地到他跟前,暗示他回家去一趟,他有話說。鹿兆鵬說:“我知道你想跟我說啥話,緩幾天吧,我現在事情太忙。”鹿子霖鼓了鼓嘴就轉身走了。
鹿兆鵬現在確實忙,中共陝西省委的全會剛剛開罷,黨的決議急待貫徹,今冬明春要掀起鄉村革命的高潮,黨的組織發展重點也要從城市知識層轉向鄉村農民,在農村動搖摧毀封建統治的根基。黨在西安已經辦起“農民運動講習所”,每期仨月輪番培訓革命骨幹。他決定把分配給滋水縣的十個名額全部集中到白鹿原上,正好可以從每個保障所選送一個,避免撒胡椒麪似的把十個人撒到全縣。
這一構想剛剛形成,黑娃黑夜裏突然闖進他的校長辦公房,一進門就瞪着黑烏烏的眼睛問:“老天爺呀,沒看出你是個共產黨?!”一下子倒把兆鵬問愣住了。黑娃現在受僱於二原子上一戶人家,給人家斬崖挖土打窯洞,知道滿原都在搖鈴般傳說着他的朋友是共產黨。僱主在喫晚飯時問他:“鹿鄉約的共產黨後人得是紅眼睛紅頭髮的洋種?”“哈呀我說啥洋種不洋種的!他官名叫兆鵬,小名叫拴牢,跟我一個桌子唸書,給我喫過冰糖,跟咱一模一樣,是黑頭髮黑眼睛的土種!”黑娃津津有味地複述着,兆鵬聽着就在黑娃腰裏戳了一拳頭,笑得幾乎岔氣:“好好好哇黑娃,你說得真好!我們都是土種,轉一個音就是土著。”黑娃又瞪着眼問:“我只知道你是白狼。咱們燒糧臺時你說是白狼。白狼就是共產黨?那韓裁縫是不是共產黨?”鹿兆鵬驟然變色噓道:“黑娃,你記住一條兒,咱倆以後說話只說咱倆的事,旁人的事甭問也甭打聽。”黑娃窩住興兒不大歡愉了。兆鵬說:“我正想找你哩,你來了正好。”隨之把物色他去參加“農講所”的事說了。黑娃聽了不感興趣:“噢呀,我這回可不想跟你跑了。烏鴉兵跑了,進不進祠堂的事也過去了,我想蒙着頭悶住聲下幾年苦,買二畝地再蓋兩間廈房,保不準過兩年添個娃娃負擔更重了。我已經弄下這號不要臉的事,就這麼沒臉沒皮活着算球了。我將來把娃娃送到你門下好好唸書,能成個人人就算爭了氣了。”鹿兆鵬驚奇之後就以不屑的口氣說:“我跟你說話不拐彎,你這些打算全都是空中樓閣癡心妄想,拿咱土種的話說就是沒向!你只要想想你爺你爸就明白了。”黑娃還不信服:“俺爸俺爺是不行。可咱村有好多人比如嘉道叔的日子就一年強過一年。”鹿兆鵬說:“這樣吧,你先去參加一回。你覺得有意思你回來咱倆繼續共事,你覺得沒意思你就過你的小日月。你受訓這仨月的損失我給你補上。”黑娃聽到這話冒火了:“啥話!我就那麼愛錢嗎?我還顧慮我識不下幾個字,又是個豬腦子,人家說啥念啥怕是解不開記不下。”鹿兆鵬說:“那不要緊,能解開多少算多少,能記下多少算多少。要是解不開記不下一句,權當逛熱鬧哩!你大概還沒逛過城哩?”黑娃遲遲疑疑算是答應了。鹿兆鵬卻說:“黑娃,我估計你這回去了還想再去一回!”
黑娃要去城裏參加“農講所”受訓的消息在白鹿鎮引起很大反響。白嘉軒得知這個情況後一直保持沉默,只在一天晚上在祭桌前對孝文說:“他坐在那兒看去像個先生,但一抬腳一伸手就能看清蹄蹄爪爪了。物以類聚人以羣分。這就再明白不過了。”孝文說:“咋也想不到堂堂的校長能跟黑娃混攪在一搭。他選送的十個人個個都不乾不淨有麻達,這共產黨究竟……”白嘉軒打斷兒子的話:“從今往後,甭跟人說這樣話。凡事看在眼裏記到心裏就行了。”
種種議論集中到田福賢那裏。他對鹿兆鵬說:“嶽書記再三給我敲過,讓我注意國共合作,不要干涉兄弟黨內務。我只想問問你,是不是把那十個人再慎重掂量一下?其他人有麻達還將就得過去,黑娃太那個了嘛!讓人說,‘共產黨咋盡挑那些龜五賊六的貨?連搶奪人妻的貨也要抬舉到省城裏去?’聽聽!我擔心這樣下去對貴黨影響不好。”“他們是去城裏接受培訓,又不是做官。”鹿兆鵬解釋說,“他們接受培訓提高了覺悟,就會改掉自己的麻達。你忘了國父遺囑說的‘扶助工農’的話嗎?扶助扶助是啥意思哩?”田福賢瞪起了眼睛……
黑娃從“農講所”培訓歸來,在白鹿原掀起了一場風暴。那些議論黑娃的三綱五常的白嘉軒鹿子霖田福賢以及一切或窮或富的莊稼人,全部對他刮目相看,用土著們習慣的話說:瞪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