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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村清靜的村巷被各個村莊來的男人女人擁塞起來,戲樓下的廣場上人山人海,後臺那邊不斷髮生騷亂,好多人搭着馬架爬上後窗窺視捆在大柱上的老和尚。按照議程,先由三個租他的佃戶控訴,再由白鹿區農協會籌備處主任黑娃宣佈對老和尚的處置決議:攆走老和尚,把三官廟的官地分配給佃農。可是鬥爭會一開始就亂了套。頭一個佃農的控訴還沒說完,臺下的人就亂吼亂叫起來,石頭瓦塊磚頭從臺下飛上戲樓,砸向站在臺前的老和尚,秩序幾乎無法控制。鹿兆鵬把雙手握成喇叭搭在嘴上喊啞了嗓子也不抵事。黑娃和他的弟兄們也不知該怎麼辦,這種場面是始料不及的。臺下雜亂的吶喊逐漸統一成一個單純有力的呼喊:“鍘了!把狗日鍘了!”弟兄們圍住黑娃吼:“鍘狗日的!”黑娃對兆鵬說:“鍘死也不虧他!”鹿兆鵬說:“鍘!”五六個弟兄拉着早已被飛石擊中血流滿面的老和尚下了戲樓,人羣尾隨着湧向白鹿鎮南通往官道的岔路口,一把鍘刀同時抬到那裏。老和尚已經軟癱如泥被許多撕扯着的手塞到鍘刀下。鍘刀即將落下的時候人羣突然四散,都怕濺沾上不吉利的血。鍘刀壓下去咔哧一聲響,冒起一股血光。人羣呼啦一聲擁上前去,老和尚被鍘斷的身子和頭顱在人窩裏給踩着踢着踏着,連鍘刀墩子也給踩散架了。
黑娃和他的革命三十六弟兄以及九個農協的聲威大震,短短的七八天時間裏,又有四五十個村子掛起了白地綠字的農民協會的牌子。黑娃無論如何也忍不住歡欣鼓盪的心情:“風攪雪這下才真正刮起來了。兆鵬哥,革命馬上就要成功了!”兆鵬毫不掩飾領袖式的喜悅:“黑娃,現在立即去圍攻那個最頑固的封建堡壘!”
大年正月初一被選定爲白鹿原農民協會總部成立的日子,地點再一次選定了白鹿村的戲樓。
大年三十家家包餃子的除夕之夜,黑娃走進了白嘉軒家的門樓。三十六弟兄要和他一起去助威,黑娃說:“我一個人去。我想試一試我的膽子。”他穿了一件制服,是韓裁縫用機器紮成的。韓裁縫仍然擺着洋機器縫衣掙錢。黑娃走進白家門樓時不斷提醒自己挺直腰板兒,一直走進門房和廂房之間的庭院,再走進上房正廳:“我代表農協籌備處告訴你,把祠堂的鑰匙交出來。”白嘉軒正在香火融融的祭桌前擺置供果,轉過身來說:“可以。”黑娃瞅一眼挺得筆直的白嘉軒,不由地也挺一挺自己的腰,伸出手去接鑰匙。白嘉軒的手沒有伸到袍子底下去掏鑰匙的意向:“現時不行,得到明天早上。明早族人到祠堂拜祖先時,當着全族老少的面我再交給你。”黑娃說:“這隨你。”
大年初一未明,黑娃和他的三十六弟兄就聚在祠堂門外,他手裏提着一個鐵錘,咣噹一聲,只需一下,鐵鎖連同大門上的鐵環一起掉到地上。黑娃領頭走進祠堂大門,突然觸景生情想起跪在院子裏挨徐先生板子的情景。他沒有遲疑就走上臺階,又一錘砸下去,祠堂正廳大門上的鐵鎖也跌落到地上。地上掃得乾乾淨淨,供奉祖宗的大方桌上也擦拭乾淨了,供着用細面做成的各式果品,蠟臺上凝結着燒流了的紅色蠟油,香爐裏落着一層香灰,說明白嘉軒在三十日夜晚剛剛燒過香火。黑娃久久站在祭桌前頭,瞅着正面牆上那幅密密麻麻寫着列祖列宗的神軸兒,又觸生出自己和小娥被拒絕拜祖的屈辱。他說:“弟兄們快點動手,把白嘉軒的這一套玩藝兒統統收拾乾淨,把咱們的辦公桌擺開來。”他走出正廳再來到院子,瞅着栽在庭院正中的“仁義白鹿村”的石碑說:“把這砸碎。”兩聲脆響,石碑斷裂了。黑娃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鑲在正廳門外兩邊牆壁上的石刻鄉約條文說:“把這也挖下來砸了。”當黑娃和他的弟兄們在祠堂裏又挖又砸的時候,白鹿村的族人圍在門口觀看,卻沒有一個人敢走進去阻攔。有人早把這邊的動靜悄俏告訴了族長白嘉軒。他竟然平心靜氣地說:“噢!這下免得我交鑰匙了。”
原上幾十個建立起農民協會的村子敲鑼打鼓從四面八方湧向白鹿村,沒有建立農協的村子的男女老少也像看大戲一樣趕來了。“今日鍘碗客。”通往白鹿村的官路小道上湧動着人流。花邊龍旗一律扯去了龍的圖案,臨時用綠紙或綠布剪貼上了某某村農民協會的徽標,在白鹿村的戲樓前飛揚。十多家鑼鼓班子擺開場子對敲,震得鴿子高高地鑽進藍天不敢下旋,白鹿村被震得顫顫巍巍。黑娃站到戲樓當中大聲宣佈:“白鹿原農民協會總部成立了。一切權力從今日起歸農民協會!”鑼鼓與鞭炮聲中,一塊白地綠字的牌子由兩位兄弟抱扶着,從戲樓上走下梯子,穿過人羣掛到祠堂大門口。具備最強烈的震撼力量的黑火藥鐵銃,連續發出整整六十一聲沉悶的轟響,那是六十一個已經建立農民協會的村子的象徵。
碗客和鍘刀同時從戲樓的後臺被拖到前臺。鍘刀擺在臺子左角。碗客被五花大綁着押在臺子右角。碗客仍然從扭着他胳膊的四隻手裏往上蹦,往起跳,罵着叫着,臺下的呼吼一浪高過一浪。
碗客是南山根指甲溝口村人,姓龐,乳名圪塔娃,官名克恭,排行老三。綽號冷三冒,最普遍的稱呼是碗客。他十六七歲就趕着一頭毛驢到耀州去馱碗,再趕着毛驢馱着碗在白鹿原各個村子叫賣,差不多家家的案板上都摞着他馱回來的黃釉粗瓷大碗。他馱碗賣碗發了財,毛驢換成馬車,而且在白鹿鎮開了一家瓷器分店,總店在他的老巢南山根的溫泉鎮子裏。他在南原和南山根一帶已成一霸,弟兄五人人稱五隻虎,他的諸多惡劣行徑里民憤最大的是對女人的蹂躪,凡是新娶的媳婦頭一夜必須請他去開苞。他對女人永無滿足永無竭止的野獸一樣的欲求從小小年紀就露出端倪,用兩隻粗瓷大碗換取那些愛佔便宜的女人的身子。在好幾個村子發生過這樣的事:碗客裝作收錢走進一家老相好的院子,村人很放心地從毛驢馱架上把大碗小碗哄搶一空,有一回竟然被誰把拴在門口榆樹上的毛驢給牽走了。碗客發了財更加縱慾,常常把那些根本沒有兩性生活經歷的新婚媳婦整得尋死覓活……碗客現在被捆押在臺上毫不羞愧怯懼,不住口地叫罵着:“我圪塔娃睡過數不清的婆娘媳婦,鍘了殺了老子,老子也值了!十年後還是一個圪塔娃,還賣碗還睡你婆娘……”不等黑娃宣佈完碗客的罪行,幾個憤怒已極的漢子躥上戲樓,把碗客從臺角上踢翻下來,磚頭和石塊把碗客砸成了一堆肉坨子……
這一年的新年無疑將儲入每一個人的記憶。白嘉軒天不明起來洗了手臉,點燃了祭桌上的兩根紅色蠟燭,插上了五根紫色的香,叩拜三回,然後把一捆雷子炮夾在腋下走出街門站在仍然漆黑的衙巷裏。他把雷子炮的火藥捻子摳出來,噗地一聲吹着手裏的火紙點燃捻子,麻紙卷着黑火藥的捻子吱吱吱響着迸發出一串串閃亮的火星,他一甩胳膊,頭頂黑沉沉的夜空便發出一聲痛快淋漓的爆炸。他喜歡放炮,而且只喜歡放雷子炮。他站在門樓外的街巷裏,把一個個粗壯的雷子摳出捻子拋人空中,隨着一聲接一聲的脆響,爆碎的爆竹紙屑在寒冷的夜空悠悠飄落下來,落滿他的禮帽和肩頭。當他盡興放足了炮回到上房正廳的時候,兒子和媳婦們已經拜過祖宗,也向白趙氏叩過頭,只等着給他拜年祝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