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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新年祥和的微曦照出屋脊輪廓的時候,一家人圍在大方桌前喫餃子,有一位族人驚慌失措跑來向他報告了黑娃在祠堂亂砸亂挖的的消息。白嘉軒仍然不慌不忙地喫餃子,他今天反倒喫得特別多。與一般人相反,每當遇事他不僅不減飯量反而食慾大振。喫飽了再說!哪怕死了也不當餓死鬼。他放下筷子就在餐桌上宣佈:“孝文,你把該當辦的事慮一遍,別把哪個事忘了。孝武,你晌午就去請執事。孝義,你先去給你三伯拜年。”吩咐完畢以後,白嘉軒就走進了馬號。長工鹿三離過年剩下三天的時候回家去了,他年年在鹿三下工之後住進馬號,絕不讓兒子們代勞。大年初一他讓全家人歇息,自己卻在祠堂祭過祖宗之後就在祠堂門口領着鑼鼓班子敲個痛快。現在,他餵過牲畜丟下攪草棍子又走進軋花機房,踩得軋花機又咔噠咔噠歡唱起來。
正月初三準備給孝武完婚,親朋族人都勸他緩一緩,緩過了眼下的亂世再辦,甚至親家冷先生也趨同這種意向,但他卻一口咬定不改初衷:“他鬧他的革命,咱辦咱的婚事,兩不相干喀!農協沒說不準男人娶媳婦吧?”他把二兒子孝武的婚事完全交給長子孝文去經辦,讓其熟悉婚事中的諸多禮儀以及一些注意事項,而他自己只是在重要環節上幫助孝文出出點子。這時三兒子孝義跑進軋花機房說:“爸,三伯擦着矛子要去戳黑娃,三嬤嬤教我叫你去哩!”白嘉軒聽了一愣,重新穿上袍子戴好禮帽走出軋花機房。
他走進鹿三土圍牆上的圓洞門,正看見鹿三手裏握着長柄矛子,女人爬滾在地上死死拖着他的腿,黑娃的弟弟兔娃抱着鹿三的另一條腿,鹿三仍然怒不可遏地撲跳着。白嘉軒還沒來得及勸他,他倒衝着白嘉軒斥責起來:“鹿子霖不出頭你也不露面!人家砸祠堂燒祖宗神軸兒,你們裝瞎子?你們怕挨鍘刀我不怕。八輩子祖宗造孽是我的罪過。我把那個孽子戳了……”白嘉軒卻平靜地說:“你該着放下矛子,咂上菸袋兒背抄起手,到祠堂門口戲樓底下去看熱鬧。十幾家鑼鼓傢伙幾十杆銃子,花錢也請不到白鹿村來的。萬一你不愛看熱鬧…”白嘉軒平和認真地說,“我託你辦的事……應該再去靠實一回。”鹿三忽然記起,給孝武抬媳婦的轎子是他經手租賃的。他看見白嘉軒意味深長地撇了撇嘴擺了擺頭,一把扔掉矛子,蹲在地上大聲唉嘆——
農協的風暴已經席捲白鹿原。白鹿村也建立了農民協會,黑娃兼任主任,白興兒當副主任,田小娥做婦女主任。各個村子的農協組織部模仿總部成立時的做法,擺一把明晃晃的鍘刀在臺上,而且發生了兩起鍘人的事。鹿兆鵬立即讓黑娃召集各農協主任開會,申明今後再不許隨便鍘人,也不許再把鍘刀擺到會場上,需要處治某人需得總部討論批准。各村農協可以決定鬥爭和遊街的對象,但必須防止羣衆有意或失手打死人。被革命熱情鼓盪着的農協頭兒們都覺得窩了興頭兒,嗷嗷叫着抱怨鹿兆鵬太膽小太心善太手軟了。原上那麼多財東惡紳村蓋子,才鍘了不過三五個就不許開鍘了,革命咋能徹底進行?鹿兆鵬大聲警告說:“同志們,革命不是一把鍘刀……”最後令黑娃和農協頭兒們鼓舞的是,兆鵬終於聽從他們的呼聲,決定集中目標攻一攻白鹿倉總鄉約田福賢,理由是,農協要求向全體鄉民公佈本倉自民國以來每年徵集皇糧的賬目。
白鹿鎮隨之出現了遊街的新景觀。頭一個建立農協的賀家坊開創了遊街的先頭兒,把賀家坊首富賀耀祖夫婦用繩索捆着牽牛拉羊似的拉到白鹿鎮上游了一週八匝,各個村子的農協便爭先恐後地把他們村子的財東惡紳牽着拽着到白鹿鎮遊街示衆,花樣不斷翻新,紙糊的尖頂帽子扣在被遊鬥者的頭上,紅紅綠綠的壽衣強迫他們穿到身上,臉上塗抹着鍋底黑灰又點綴着白色漿糊,有的別出心裁把稀糞劈頭蓋腦澆下去,每逢三六九集日,鎮上空前熱鬧擁擠,人們觀看那些昔日裏曾經是原上各個村子頂體面的人物的洋相和醜態。白鹿鎮的遊街景觀隨後便屢見不鮮見多不奇了,很快也就失去了觀衆,及至農協總部要遊鬥田福賢的消息傳出,剛剛冷卻下去的熱情和新奇感又高漲起來。還有一個更富刺激的因素,就是白鹿村的鹿子霖將同時被推到臺上去,共產黨兒子鬥老子,真個是睜眼不認六親啦!
把田福賢推上白鹿村的戲樓是白鹿原農民運動發展的最高峰。會址仍然選在白鹿村祠堂前的戲樓。鹿兆鵬親自主持這場非同尋常的鬥爭大會。陪斗的有白鹿倉下轄的九個保障所的九個鄉約。已經查明,自從田福賢出任本倉總鄉約以來,幾乎一年不空地在徵集皇糧的時候都悄悄加了碼,九個鄉約無一例外地參與了分贓。黑娃逐年逐條公佈了他們加碼的比例和多收的糧食數字,逐個公佈了田福賢和九個鄉約分贓的糧數。臺下由可怕的靜寂突然變得像狂風暴雨一樣呼叫“抬鍘刀來!”鹿兆鵬站到臺前,吼啞了嗓子也制止不住已經沸騰起來的騷動,他迫不得已從腰裏拔出一把短槍,朝空中放了一槍,臺下才得以安靜下來。他便抓住時機宣佈讓證人作揭發。
作證揭發的是白鹿倉的金書手,田福賢加碼徵糧的全部底細都在他的明細賬上記着。黑娃和他的弟兄們在找田福賢算賬之前,先把金書手叫到農協總部,同時把一把鍘刀抬到門外的臺階上。金書手一瞅見沾着碗客血痕的鍘刀,臉上驟然失了血色:“好黑娃,好鹿兆謙爺哩,你聽我說……你問啥我實打實說啥……你把鍘刀快抬走,我看見那……心裏毛草得說不成話。”黑娃讓人抬走了鍘刀。金書手果然神色穩住了,反而爽快地說:“噢呀,你問徵糧當中田總鄉約搞鬼搗竅的事,我說就是了嘛!遠的記不得,單是去年剛剛徵過我還沒忘。本倉民地原額天時地利人和六等其制共1112頃50畝。額徵夏秋糧3081石1鬥5升7合6勺。每石折銀1兩3錢1分8厘3毫5絲8忽9微6纖2塵5渺,共額徵銀……”黑娃已不耐煩:“你少囉嗦!只說搞鬼搗竅弄下多少糧食和銀元。”金書手說:“我說前多年的陳賬記不清,只記得去年加碼多徵糧食折銀1200多兩。本倉原額民21297丁,徵銀1211兩4錢5分1厘2毫。 加碼超徵200多兩。以上地丁兩項超徵1400多兩。九個鄉約每人分贓100兩。我本人拿100兩。下餘的田總鄉約獨吞了。”黑娃和他的弟兄親自跟着金書手到白鹿倉去,把他鎖在抽屜裏的賬簿全部背到農協總部來,一年一年一筆一筆加以清算,最後發現田總鄉約和他的九個保障所鄉約侵吞贓物的數目令人喫驚。鹿兆鵬獲得這個重大突破的消息時,激動得一拳砸在黑娃的肩上說:“黑娃,你真了不起,這下子白鹿原真個要刮一場風攪雪了!”
金書手捏着一張清單念着,雙腿雙手也顫抖着。田福賢和九個臣僚低垂着腦袋聽任他一件一件地揭發……騷棒和尚只是欺侮過佃戶的女人,碗客也僅是在南原山根幾個村子恃強耍歪,而田福賢和他的九個鄉約面對的卻是整個原上的鄉民,白鹿原二萬多男女現在都成了他們的對頭仇敵了。金書手還未唸完,臺下就再次騷動起來。鹿兆鵬立即命令糾察隊員把他們押到祠堂的農協總部看管起來。爲了防止憤怒的鄉民砸死他們,原先計劃的遊街示衆也因此取消。鹿兆鵬大聲宣佈:“將田福賢等十一人交滋水縣法院審判。”憤恨的鄉民對這樣的決定立即表示出不滿,又潮水一樣從戲樓下湧到祠堂門前去,把祠堂包圍得水泄不通,喊着叫着要搶出田福賢來當衆開鍘。黑娃也失去了控制:“兆鵬同志,你現在看看咋個弄法?早說不鍘田福賢難平民憤。鍘了這瞎種有個球事!”鹿兆鵬也急火了,開口罵道:“黑娃你混帳!我再三說田福賢不是老和尚也不是碗客,不能鍘!這是牽扯國共合作的大事!你立即命令各村‘農協’頭兒把會員撤走!”
田福賢在風聞“農協”查賬的消息後就奔滋水縣去了。他先找了嶽書記又找了胡縣長,見了他們的頭一句話就是:“我跟鹿兆鵬合作搞革命誠心實意,想不到鹿兆鵬在背後日我尻子!我這總鄉約區分部書記怎麼當?”說罷大哭起來……嶽維山和胡縣長商定召見鹿兆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