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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跟村口爛窯那個貨……”
“呃……”
冷先生看見白嘉軒泛紅的臉色頓然變得如同一張黃表紙,佝僂的軀體猛烈地抖顫了一下,把夾在指間的捲菸擠成了彎兒,在那一霎間眼睛睜大到失神的程度。這一切都沒有超過冷先生的預料,白嘉軒沒有熱血衝頂當下閉氣已屬萬幸,他終於說出了這個難以啓齒的閒話,白嘉軒很快恢復過來,冷着臉問:“大哥依你看,這是果有實事,還是有人給我臉上抹屎?”冷先生說:“我看都不是。閒話嘛你就只當閒話聽。”白嘉軒又問:“你聽誰說的?這話是怎麼嘈出來的?”冷先生輕描淡寫地說:“俗話說‘露水沒籽兒閒話沒影兒’。”白嘉軒搖搖頭說:“凡是閒話都有影兒!”
七月末尾一個溽熱蒸悶的晚上,鹿子霖頭上裹着一匝守孝的白布走進冷先生的中醫堂,腋下夾着一瓶太白酒。進屋後鹿子霖把酒瓶往桌上一蹲,順手從頭上扯下孝布掛到土牆的木撅上,大聲憨氣地慨嘆起來:“先生哥,你看邪不邪?老先生一入土,我那個院子一下就空了!空得我一進街門就棲惶得坐不住。今黑咱弟兄們喝一盅。”冷先生很能體味鹿子霖的心情當即讓相公儘快弄出三四樣下酒菜來,一盤涼黃瓜,一盤炒雞蛋,一盤炒萵筍,一盤油炸花生米,冷先生喝酒就跟喝涼水的感覺和效果一樣,喝任何名酒嘗不出香味,喝再多也從來不見臉紅臉黃更不會見醉,他看着旁人喝得那麼有滋味醉得醜態百出往往覺得莫名其妙。鹿子霖嗜酒成性,高興時喝鬱悶時喝冷甚了喝熱過了喝,幹好事要喝乾壞事要喝,進小娥的窯洞之前必須喝酒以壯行;他喝酒不悅意獨個品飲,必須得有一夥酒伴,起碼得有一個人陪着,一邊諞着笑着喊着,頂痛快的是猜拳行令吵得人仰馬翻,漸漸進入苦不覺樂的飄飄搖搖的輕鬆境界。“先生哥啊,我有一句爲難的話……”鹿子霖眼睛裏開始泛出酒的氣韻,“思來想去還是跟你說了好!”冷先生沒有說話,從桌上捉住酒杯邀酒,鼓勵鹿子霖儘快說出他想說的話。鹿子霖仰脖灌下一盅酒,口腔裏大聲噓嘆着說:“我聽到一句閒話,說是孝文跟窯裏那個貨這這了那了……”冷先生不由一驚,原想鹿子霖可能要談及他們之間的事,鹿兆鵬拒不歸家的抗婚行動早已掩蓋不住,處境最爲尷尬的其實是這樁婚事雙方的父親,他和他。鹿子霖多次向他表示過深深的歉意,一次又一次給他表示將要採取的制服兒子的舉措……是不是又要採取新的手段了?萬萬料想不到,卻是孝文和黑娃女人間發生了什麼糾葛。冷先生斷然地說:“兄弟你這話說給鬼鬼都不信。”鹿子霖大幅度地連連點着頭:“對對對!我剛聽到這話不僅不信,順手就煽了給我報告這件事人的一個嘴巴!我說‘孝文要跟她有這號事,那廟裏的泥神神也會跟她有這件事了。那人捱了嘴巴跑了,可接着又有倆人來報告,說得有鼻子有眼,全說是他們親眼撞見孝文進出那貨的窯,一個說他晚上尋豬撞見孝文進窯,一個說他半夜從親戚家回來瞅見孝文溜出窯來,倆人不是一天晚上見的。你說信下信不下?我還能再煽這倆人的嘴巴子嗎?”冷先生說:“這事若是屬實,那比土匪砸斷腰還要厲害,這是要嘉軒的命哩!”鹿子霖說:“我打發那倆人報告的人出門時,一人還是給了一嘴巴先封住口:不準胡說!我想我給嘉軒不好說這話,嘉軒哥心裏頭不見得我清白;可這事不告知嘉軒哥又不行,日後事情爛包了嘉軒哥又怨我對他瞞瞞蓋蓋;我思來想去只有你來說這話,咱們誰都不想看着白家出醜……他跟你是親我跟你更早就是了,盼着大家都光光堂堂……”
冷先生第二天照舊去給嘉軒敷藥,看着忍着痛仍然做出平靜神態的親家,又想起前一晚自己的判斷:嘉軒能捱得起土匪攔腰一擊,絕對招架不住那個傳言的打擊。冷先生心裏十分難過十分痛苦,臉上依然掛着永不改易的冷色調,象往昔一樣連安慰的話也不說一句只顧精心治療。過了難耐的三伏又過了淫雨綿綿的秋天,當白嘉軒腰傷治癒重新出現在白鹿村街巷裏的時候,埋在他心底的那句可怕的傳言等到了出世的時日.他爲如何把這句話傳給嘉軒而傷透了腦子。似乎從來也沒有過爲說一句話而如此費心的情況……
冷先生瞅着佝僂在椅子的上白嘉軒說:“兄弟,我看人到世上來沒有享福的盡是受苦的,窮漢有窮漢的苦楚,富漢有富漢的苦楚,皇帝貴人也是有難言的苦楚。這是人出世時帶來的。你看,個個人都是哇哇大哭着來這世上,沒聽說哪個人落地頭一聲不是哭是笑。咋哩?人都不願意到世上來,世上太苦情了,不及在天上清靜悠閒,天爺就一腳把人蹬下來……既是人到世上來註定要受苦,明白人不論遇見啥樣的災苦都能想得開……”冷先生一次說下這麼多連他自己也頗驚詫。白嘉軒說:“得先把事情弄清白。不管是真是假,都不能當閒話聽。這是啥閒話?殺人的閒話!”
白嘉軒佝僂着腰走過白鹿鎮的街道,又轉折上進入白鹿村的丁字路,腳下已經積下一層厚厚的雪,嚓嚓嚓響着,背抄着腰上的手和脖子感到雪花融化的冰冷,天上的雪還在下着。進入四合院的街門時,他對如何對待冷先生透露給他的閒話已經綱目明晰,處置這事並不複雜,不需要向任何人打聽訊問,要是沒有結果可能更糟。他相信只要若無其事而暗裏留心觀察一下孝文的舉動就會一目瞭然。他做出什麼事也不曾發生的隨意的樣子問:“孝文睡了?”仙草也不在意地說:“給老六家說和去了。”
白嘉軒胸膛裏怦然心動,覺得有一股滾燙的東西衝上腦頂,得悉這件事非同小可的閒話所激起的震驚和憤怒,現在才變得不可壓仰,歸來時想好了的處置這件事的綱目和步驟全部作廢了。他把解開的第一隻褲腳帶兒重新紮好,從門背後抓起仙草由柴火棚子裏揀回的柺杖,強烈地預知到柺杖的重要用場。出門時,他沒有忘記掩蓋此時出門的真實目的:“老六的那幾個後人難說話。老六讓我去鎮鎮邪,我差點忘了……”他蹺出門坎就跨出通向又一次災難的一步。
白嘉軒來到白老六家的門口就僵住了。老六家狹窄的莊基上撐立着一排四間破舊的廈屋,沒有圍牆沒有柵欄是個敞風院子,一切全都一目瞭然,四間廈屋安着的四合門板全都關死了,不見燈火不見響動,白老六滾雪一樣的鼾聲從南邊那間廈屋衝出來,在敞風院子裏起伏。白嘉軒在那一刻渾身有一種癱軟的感覺。他走出老六家的敞風院子,似乎有一千雙手推着他疾步走上村子東頭的慢坡,瞅見了那孔平時連正眼瞧一眼的興致也沒有的窯洞:想到把他逼到這個齷齪角落來幹捉姦這種齷齪事的兒子,胸膛裏的憤怒和悲哀攪和得他痛苦不堪;他從慢道跨上窯院的平場,兩條腿失控地抖顫起來;他走到糊着一層黑麻紙的窯窗跟前,就聽見了裏頭悄聲低語着的狎暱聲息;白嘉軒在那一瞬間走到了生命的末日;走到終點猛然狗似的朝前一縱,一腳踏到窗洞的門板上,咣噹一聲,自己同時也栽倒了。咣噹的響聲無異於一聲雪夜的雪鳴,把溫暖的窯洞裏火炕上的柔情蜜意震盪殆盡。孝文完全癱瘓,躺在炕上動彈不了,全身的筋骨裂碎斷折,只剩一身撐不起杆子的皮肉。那一聲炸雪響過便復歸靜寂。小娥從炕上溜下來,撅着光光的尻子貼着門縫往外瞧,朦朧的雪光裏不見異常,眼睛朝下一勾才瞅見門口雪地上倒臥着一團黑圪塔。她鬆了一口氣折回頭扶住炕邊,俯下身貼着孝文的耳朵說:“瓜蛋兒放心!一個要飯的凍硬栽倒到門口咧!”孝文忽地一聲躍起撥開被子,慌忙穿衣蹬褲,溜下炕來鉤上棉窩窩,一把拉開門閂,從那個倒臥門口的人身上跳過去;下了窯院的平場蹺上慢道又進入村巷,他的心似才重新跳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