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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鵬坦率地表白說:“我剛纔說了, 我是瞅中你這塊材料了。我希望跟你搭手共事……”

大拇指接住自己被打斷的話繼續說:“你說的是真話。我明白,無論誰家當權坐江山,都容不得土匪。而今國民黨懸賞捉我,日後有一天共產黨把事形成了,還是要拾掇我。我要是能活到那一天,你兆鵬坐江山拾掇我的時光,能給我一個渾全的屍首就遂心了。”

兆鵬不由地動了情:“這又何苦哩?你一進紅軍隊伍就會明白,你肯定比當土匪活得暢快。告訴你,我根本不是拉你去游擊隊,我們已建立起來一個正兒八經的紅軍軍團,軍長是正兒八經的黃浦軍校訓練出來的……”

大拇指並不動心:“我剛纔把話說到盡頭了,黑娃願意走就跟你走,還有哪些弟兄願意走的話也跟你走,傢伙都隨手帶走。我算義氣了吧?旁的話你再甭說了,你日後能給我一個渾全屍首就算義氣之交咧!”

黑娃再次表白:“我而今連屍首渾全不渾全都不顧慮。”兆鵬笑笑說:“我也沒想讓你當下跟我走。我跟你打個招呼,你慢慢思量思量;你啥時候想開了,再給我打個招呼,我來接應。”

大拇指說:“那好……日後再說吧!”

兆鵬說:“我們肯定會見面的。”

半年以後,他們果然又見面了。鹿兆鵬作爲俘虜被大拇指捉上山寨。半夜時光,探馬回來報告大拇指,有一杆子來路不明的紅軍人馬闖進山來,在離山口幾十裏的章坪鎮安營下寨,遭到了政府軍的包圍,一個軍的人馬給連窩捂死了,剩下的分成幾股逃走了。有一股逃到離他們山寨三十來裏的雙岔溝歇下了,大約二十來人。雙岔溝只有三五戶人家,住得散散落落,這一股紅軍就住在溝樑上的茹姓人家。大拇指當即叫來二拇指黑娃,讓探馬把這件事再述一遍,然後問:“兄弟,你看這活做得做不得?”黑娃說:“油水厚不厚?紅軍些秕穀瘦皮,諒也沒多厚油水。”探馬插話說:“他們都掮一杆快槍。”黑娃又問:“這一杆子紅軍打哪兒來的?是不是山裏那幾股游擊隊的一股兒?”探馬說:“山裏那幾股游擊隊全是本地猴兒,滑得黃鱔一樣。這杆子紅軍是從山外闖進來,人生地不熟,剛進山就給捂住了。弄不清哪達來的,反正不是南山猴兒。”黑娃說:“大哥你定點兒。你看中那二十幾杆快槍的話,我帶弟兄們去拿回來就是了。”大姆指卻不象黑娃那樣輕鬆:“本來嘛,咱們跟紅軍游擊隊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吆各的車,各輾各的轍。黑娃你心裏本不願意挫紅軍。你是怕我疑心你跟紅軍有絲連才這麼說。我也根本不想撞惹紅軍。這回不同。這杆子來路不明的紅軍蹬踏到黑窟窿裏了,撞到舅家門板了,出山是絕然出不去了。再往前走,或是再過上兩天,讓葛條溝那幫子掃風着了的話,非喫不結,紅軍手裏的快槍就落到他們手裏了。這樣子的話,不如咱們先動手把傢伙繳了……”黑娃聽了就折服了,“大哥我明白了,我去吆喝弟兄們。”黑娃站在往常發號施令的石階上,連連發出三聲尖銳的唿哨,匪徒弟兄們便從各個角落擁到平場上來,作爲大殿的山洞裏燈盞齊發。大拇指站在大殿的臺階上部署行動:“從雙岔溝兩邊摸上去包圍姓茹的那一家,記住:只繳傢伙,不準傷人,繳下槍來放人走;不許開槍,只准嚇詐,實在繳不下槍來,放走算毬。”弟兄問:“咱們不開槍,他們要朝咱們開槍咋辦?”大拇指沉吟一下說:“萬不得已要開槍……只許打三槍!”在最後確定誰領頭去的時候發生了爭執,黑娃執意去, 大拇指毫不動搖地說:“輪我的食,輪到你守窩了。”完全是萬無一失的捕捉而不是交火拼殺。天空落着夏季裏不大常見的濛濛霧雨,山道溼滑,伸手不見五指。土匪們靈如猿猴,一直摸到雙岔溝樑上站崗放哨的衛兵腳下,一個土匪躥上去突然抱住哨兵的雙腿把他撂倒,另一個上匪同時把一塊爛布塞進他的嘴裏,前門和後門的兩個哨兵幾乎同樣被擒獲。當土匪們準備破門而入的時候,低矮的屋脊上響了一槍,那兒還隱伏着一個暗哨。但是爲時已晚,土匪們從前門後門和樹枝圍成的籬笆牆踏過去,把茹姓山民的兩座房子全部控制到手中。睡在炕上和腳地上以及臺階上的紅軍士兵疲憊不堪反應遲鈍,有三五個反應迅敏的人剛摸起槍,就被土匪繳到手了。土匪們三個人對付一個紅軍士兵綽綽有餘,繳了槍就把他們統統逼進一間屋子,最後從山民火炕上拖出來的那個傷員,腿上淌着血一步也挪不動,由一個紅軍士兵揹着他從炕上挪到地下。大拇指命令所有俘虜轉過身去面向牆壁,然後才讓弟兄點着了一枝火把,拿到那個匍匐在地上的傷號面前一照,他幾乎喫驚地叫起來,那是兆鵬。大拇指立即發佈命令:“你們現在可以走咧!你們在這山裏扎不住腳趕快出山去,記住不要結幫搭夥,要零碎單個往出走,不要開口說話,一開口就露餡了。”那些紅軍士兵還背對着他沒有動,大拇指吩咐兩個弟兄架起受傷的鹿兆鵬出了門。回到山寨,大拇指對迎上前來的黑娃說:“真是撞到家門舅家門板了——你的共產黨大哥給我弄來了。”

黑娃在燈下一看,兆鵬昏昏迷迷不辯生人熟人,小腿腫得抹不下褲子,整個腳面和腳趾都被血漿成紅紫色。大拇指喚來大先生。大先生提着藥葫蘆跑來,用剪子割開左腿的褲子,用水洗了傷口四周的瘀血,皺着眉對大姆指和黑娃說:“糟毬咧,是個瞎眼兒!”槍子穿透了身體被土匪們稱作亮眼兒,未穿透被稱作瞎眼兒,彈頭還留在小腿肚兒裏。大先生說:“有兩個辦法,一是將就着治好外傷,讓人家出山進城到洋醫院去掏槍子兒;二是我給他掏出來再治好,可咱沒麻藥,怕他受不住疼。你說咋治我咋治。”大拇指瞅瞅黑娃。黑娃說:“乾脆給他掏出來。”大拇指對大先生說:“掏!”大先生解開布包,取出一隻帶環兒的鋼扦兒,剛挨住傷口,兆鵬就慘叫起來。大先生遲疑一下說:“這人沒咱的弟兄皮實。”大拇指笑着對黑娃說:“就這副虛氣兒他還想入夥哩!咱夥裏弟兄可都是斷胳膊折腿不吭聲。沒這股子毒勁兒還想入夥當土匪?綁起!”於是七手八腳把兆鵬的身子和手腳都摁綁在木板上。大先生說:“我下手了——”話音未落,一下子就把那根帶環兒的鋼扦子塞進傷口。兆鵬撕肝裂肺似的吼叫起來。黑娃說:“把嘴給塞住,叫得人心煩。”於是又用爛布塞進嘴裏。大先生捏那根鋼扦兒在腿肚裏尋找彈頭,一挖一拐又猛然一提,一串血肉模糊的東西帶着一股熱血的腥氣從小腿肚裏拉出來,扔到盛着清水的銅盆裏,噹啷一聲脆響,水面上就綻開一片耀眼的血花,傷口裏頭的血嘎嘟嘟湧冒出來,大先生不慌不忙撥開藥葫蘆的木塞兒,把紫紅色的刀箭藥倒入傷口,拿一隻帶藥勺兒的鋼扦往傷口裏頭塞,血流眼見着流得緩了少了,隨之就止住不流了。大先生又掂起另一隻藥葫蘆兒,往傷口四周撒上一層厚厚的黑色藥麪兒,然後用布條墊着麻紙纏裹起來。大先生瞅着被他折騰得完全昏死的兆鵬說:“沒彩沒彩,這人沒彩!招不住我一刀的人都沒彩。”他摸摸兆鵬的額頭,撥下塞在兆鵬嘴裏的爛布,把兩粒黑色的藥丸塞進口腔,灌下一口水,迫使兆鵬嚥下去,然後說:“抬走。讓他睡去。睡醒來就沒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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